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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柏煜/綠色與水泥的顏色

2022/03/06 05:30

圖◎徐至宏

◎陳柏煜 圖◎徐至宏

1

卑南族的部落,分為石生系與竹生系,我即將待下Kasavakan建和部落,就是屬於石生系,他們相信祖先由石而生,在Revuwa’an陸浮岸的海灘上,不同顏色的石頭生出眼睛長在膝蓋上的變形人。變形人移動自己器官,最後變成他們的祖先。竹生系的南王部落相信祖先由竹節而生。「神話是這麼說沒錯。」洪老師告訴講台下的我們,若以科學的觀點看,當初可能有兩艘舢舨,其中一艘率先在遍布石礫的海灘上登島,另一艘則繼續向北航行,上岸時遇見大片竹林。(收回水泥樓房與電線杆,讓我們現身於彼時彼地。第一個現場:Revuwa’an的聲音。青山是巨大的石頭,灰色的海水也是,大的小的骨頭在中間碰撞著。第二個現場:Panapanayan的聲音。風經過竹林梢頂,細密捲動,如撫過柔軟獸皮留下斑紋。)

學習語言也有兩艘舢舨。一艘靠耳朵前進,一艘靠眼睛前進。我已經忘記如何不倚賴文字去抓取語言。如何張開海螺般的耳朵,將詞彙與文法裝進去,適度攪拌。我想起兒時學英文使用的隨身錄音機。按下錄音鍵,那空白的聲音是多麼恐怖而強力的吸取的聲音。我忘記自己的耳朵是多狡猾的漏斗。狡猾的工具,純真的使用者。靠眼睛前進的語言學習者:讀字、拼音、念誦、把它放下又變回字。第一天學習卑南語,我像走在淺水灘,摸索水底石間的生物,拿起來看,又放回去。滾滾說我這是學院派的模式,我有點不服氣。聽起來像掃描與列印,聽起來像我的舢舨扛著一座古典的圖書館。但我告訴自己兩種卑南語其實是一種卑南語。

關於戴花環。傳統的選花使用絨球般的萬壽菊,有三種顏色:白色、黃色、紅色,也有綠葉點綴。(原生於墨西哥的萬壽菊,18世紀由華南引入台灣,何時跨越中央山脈、進入部落,有待進一步考察。)卑南族的男孩子,到了十八歲左右,經過猴祭,第一次脫下草環、戴上花環,進入青年服役期,準備迎接成年。其實滾滾也有個塑膠花環,長年掛在樹枝狀的燈架上。每年我和他會製作一張壁報,列上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那天晚上回家,我們開始著手今年的壁報,觀察燈架上的模特兒,在正中央畫上一個美麗的花環。

2

大一的語言學概論課上,我們的小組設計了一個實驗:把組員的英文名字與大頭照打散(Luke、Jason、William、Jonathan),讓隨機挑選的受訪者(英語做為母語/英語做為第二語言的大學生)連連看,再以他們各自的想像與理由替四張臉重新命名。如此無厘頭的開場多少帶點胡鬧的成分。受訪者們用不同的表情觀察、比對我們。評估(我們是數據資料)、尷尬(我們是不受歡迎的問卷調查)、搗蛋(真是群倒楣的呆瓜)、蹙眉深思(一則難解的謎,或難以捉摸的寵物貓咪)。當然,每個名字自有起源、典故與演變,無論它的使用者知情、不知情或一知半解。我們好奇,名字會引起哪些方面的聯想?

流行明星。虛構人物。名流。神話與宗教。同名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偏見。文化的、個人的。一手資料或二手資料。影視典故。都市傳說。品牌。諧音。翻譯的諧音。冷笑話和冷知識。風雲人物。霸凌事件。

統計顯示,我是這個實驗裡的William――原本叫William的同學,被認為具有Jason的面相;或許我們都找到了更合適的名字。順帶一提,William讓受訪者們想起皇室成員,而我是那四張照片裡,唯一穿襯衫的人。

今天我在課堂上獲得了一個名字Saki。襲用名字在卑南族是常見的,長輩會幫忙留意,這個名字在部落裡的使用者是否品行端正、值得效仿,以免孩子受到不良影響。相對的,部落裡出類拔萃、令人尊敬的人物的名字,也會被當做給孩子的期許與勉勵。

我心中浮現一個數學問題:假設初始好人與壞人數目相等。壞的名字會被殺死。壞人卻會在一代代的好名字中出現。那麼名字不是會愈來愈少,愈來愈狹窄嗎――就像但丁漏斗形的地獄。(當然是在名字不被補充的情況下。)

接踵而來的疑問是:壞的名字有可能敗部復活嗎?在什麼條件下能夠復活呢?與其說,我對人特別沒有信心(這不是事實),不如說,我對理想化的機制威脅「名字的生物多樣性」特別有警覺心。但這當然只是理論上的白操心,現實運作中總有彈性。

話說回來,前一個Saki是誰呢?我從老師的口中獲得的資訊:「Saki和Kunay是兄弟。兩兄弟長得都很帥哦。」我不滿足於此,上網搜尋,在「原住民族語言研究發展中心」,教導標點符號使用的例句裡,得到三筆關於Saki的紀錄。它們很可能純屬捏造。但我想像它們是教材編輯者身邊的真人真事。

awa mare’ania da dawa i Tatuden, i Saki, zi i Takasi.

(Tatuden、Saki跟Takasi要去收割小米。)

aeman nadu? tu kavang ni Tatuden, tu kuce ni Saki, di tu lravat ni Takasi.

(那些是什麼?是Tatuden的衣服、 Saki的鞋子和Takasi的書包。)

pakulalima i Tatuden, kiyavulraw i Saki, di alrupe’i icas kana varasa’ i Takasi.

(Tatuden在游泳,Saki在抓魚, Takasi在石頭上睡覺。)

――於是我像個挖掘恐龍骨頭的學者,靠著零碎的資訊,拼湊出他的樣子:

英俊的Saki常常和Tatuden與Takasi兩個哥兒們混在一塊,他們一起工作(割小米)一起玩樂(去溪邊或海邊)。我們知道,Saki有兩項能力:割小米與抓魚。或許三個男孩根本日夜生活在同一屋簷下,至少他們的個人物品是放在一起的,Tatuden的衣服、Saki的鞋子和 Takasi的書包。Saki不是獨子。他的弟弟或哥哥Kunay也十分英俊。

我會不會在部落裡遇到Saki?我會不會遇到更多其他的Saki?

3

台東和台北最大的差別是什麼?在一篇訪問讀到桑布伊這麼回答記者:「台東是綠色,台北則是水泥的顏色。」不只是借代法,把它平移至綠色的天然與水泥的開發未免太容易,轉換到山與高樓大廈峰峰相連也不是很有趣。也許二十七歲離家到台北工作的桑布伊,混合著壓力與生活形態的不適應,感覺到的(甚至在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情況下),是一種非常直覺的顏色失去。如果「綠」一直停留在身體裡,失去綠,引發了失血般的暈眩;他說出固體的名詞(水泥)代替那不存在的顏色,說的其實也是「綠的不存在」。就像在熟用的詞彙庫,遍尋不著對應的時候,人們會做的事:在兩件事中填充水泥。

(灰色是顏色的過度擁擠。某個兒童科學實驗:拿一圓盤分別塗上七彩,快速轉動,圓盤就變成白色。我也玩過,在七片花瓣上用心著色,結果不如預期,那可以諒解的誤差,看起來就是灰色。前仆後繼的灰花。)

兩種顏色的強烈對比。在池上過夜時我有個類似的經驗。吃過晚飯,七、八點左右,水田邊的房子已經靜得像半夜,天空是黑紫色,連續的水田的另一邊是比天色更黑的山。電視節目的內容赤裸裸地攤開,「無聲」的黑日當空將它流溢的聲波蒸發到烏有之地。來去的拖鞋聲――去小便、拿零嘴、從客廳到書房到臥室――蝸牛反光的足跡。我聽見有隻貓不斷撥弄前門的鐵欄杆。頭一、兩天出現了我就算搭長程飛機也不曾經驗的時差。滾滾和我在床上用筆電看串流電影,試著與之抵抗,調教回「台北標準時間」,但總以失敗收場。身體很容易受到環境音欺騙。它被瘋狂餵食褪黑激素。

台北的十二點是午夜,台東的十二點天黑就開始,連續八個小時。(睡在我台北的房間裡,半夜汽機車開得飛快,間隔地留下一道道融化的疤痕;附近有兩間大醫院與消防總隊,警鈴由遠而近而遠造出平緩的丘陵線,已經不會把我叫醒。)卑南語中,藍色與綠色以同一個字mira’a’rat表示。意思是,空心菜、地瓜葉、龍鬚菜可以是藍的;天空可以是綠的。淤塞發臭的水溝中水鬼的超自然的藍色。無論汽車或行人映在銀行的旋轉門不免蒙上商業的綠色。自然界特別常見的顏色;人工裡特別稀有的顏色。讓我引述報導:「英國學者威廉.格萊斯頓在1858年研究古希臘詩篇《奧德賽》時,注意到詩人荷馬在字裡行間用了二百次『黑色』、一百次『白色』、十五次『紅色』與十次『黃色』和『綠色』;可見在荷馬的眼裡世界大多屬黑白色。」荷馬形容大海是「葡萄酒的紅色」。

最後的最後。心中的想法與念頭能影響「客觀的」感官經驗。甚至具有盲目的、毀滅性的渲染力。比如,某次陰天從路邊滑下沙灘,觸目即是廢棄的美麗灣飯店,天空與攪動的海於是都成了水泥色。比如,敦化北路在印象裡永遠是綠色的,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美最美的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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