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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田威寧/爸爸去哪兒

2022/04/27 05:30

圖◎顏寧儀

◎田威寧 圖◎顏寧儀

新冠病毒肆虐,讓在疫情重災區的父親不得不聽姑姑的勸,結束生意回到台灣。在異鄉闖蕩十年的父親空手而歸。

父親說兩套房子都沒有了。那兩套房沒人見過,但總之是沒有了。我們是願意相信的,至少我是,但這次我沒有被激起任何情緒,畢竟在父親的來來去去中,我也已經四十歲了。過往的人生大約每十年都會產生一個明確的變動,主要以父親的來去為分界,而這次我幾乎沒受到任何影響。

這表示我確確實實地長大了,無論在哪一方面。

自主隔離兩週後,父親去找以前賣車的同事,以三萬元買輛手搖窗戶的N手SAAB,從東門國小開始,到懷生國中、中興高中、財神酒店,到所有曾經待過的地方。父親說起他去找三十幾年前的同事,不禁唏噓:「他竟然變得那麼老!」姑姑立刻接:「你只看到人家老,也不想想自己幾歲了。」父親沒有接話。遇到這種話題,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接話。

我問父親:「你有去吳興街嗎?」父親點點頭,但顯然感到詫異――那是我兩歲前的住處,姑姑幫忙租下的公寓,在洗衣店的二樓。這幾年在夏威夷聽了母系家族說了好多從前的事,看了好多從前的照片,像是在補課一般。我發現當我知道的愈多,就愈想拼湊出原貌,尤其是在我四歲以前的時光,因為那是我的人生中唯二段父母並行的歲月。我希望父親說點以前的事,尤其是關於我的母親的,可惜父親的妻兒就在客廳的另一側,即便父親突然想到什麼,恐怕也不是一個適合分享的時機吧。至少我是這樣去理解父親的沉默。

父親終究沒有說出關於前妻的任何事。

我問父親:「財神酒店是你的第一份工作嗎?」父親立即點點頭,但顯然感到訝異。父親開始緬懷財神酒店過去的風光,而在姑姑說了個人名後,父親立刻為酒店老闆辯護:「他的人實在是非常好的,對我們都非常客氣。」姑姑又插話了:「你看誰都非常好,我這輩子還沒聽你說誰不好,好像全世界都是好人!都上新聞的,影響多少人,你還要幫他講話。」父親沒有接話。而我確實知道從父親的眼裡望出去,沒有一個人是壞人,即使是公認的壞人,父親也總認為那背後一定有個故事,在故事之外的人不宜妄自評斷。父親過去當賓士和度假村的主管、開房屋仲介公司與開旅行社時,誰向父親打小報告,一定被開除,因為父親最討厭在背後道人是非的人。父親總是在肯定別人、讚美別人,父親看到的永遠是別人的優點。可能是因為這樣,父親對外人總是非常好,總是怕虧待別人。父親一生怕虧待的永遠是外人。

夏威夷的Tina阿姨告訴我父親在財神酒店上班時認識古龍,古龍要父親去幫他開車,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我幼年常去古龍家玩。我記得古龍讓我戴著過大的紅色拳擊手套教我打拳擊的情景,也記得父親在片場留下的和林青霞與秦漢的合照。我記得這些瑣事,但始終不解為何曾住過五股的一對老夫婦家,非親非故的,可能有半年到一年,且整體的回憶相當不愉快,那段回憶裡不僅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和姑姑。我在夏威夷時問過所有人,但沒有人知道,畢竟母親當時已移民了。本來以為這個疑惑將伴隨我一生,沒想到竟然還有機會見到父親!我把握機會問了,畢竟下次見到父親不知是什麼時候。「為什麼我和妞妞小時候住過五股呢?」父親的眼睛瞪得好大,顯然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會記得這件事。「那時我在希爾頓,每天把你們帶去上班。常常出差,離開飯店時就把你們鎖在房裡。同事看見我一直朝你們房間的方向看,就說他的爸媽退休了,教我把你們放在五股。」父親鄭重地說:「我在樓下時也一直朝你們待的房間看。那是一種不自覺的身體反應。我會擔心你們。」父親的眼眶似乎有點泛紅,很難想像他說的是將近四十年前的情景。那一瞬間,我相信父親應該激起一股滿滿的自己也不明白的什麼,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姑姑接話了:「你後來也沒給人家錢,妞妞就帶著威威坐計程車來天母找我,說被打。難怪人家打小孩。該付的就要付給人家啊……」父親沒有接話,遇到這種話題,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接話。

我問了父親關於他高中打籃球的事情,父親穿著深灰色西裝褲的臀部立刻彈起,在狹小的客廳內對著吊燈立定跳投,同時發出「刷――」的聲音,彷彿真進了籃。父親的側臉展現得意的弧度。那一刻,我清楚地感知他回到十七歲,又是全場的目光焦點、女孩歡呼的對象,一下場就會有女孩等著遞上毛巾和水瓶。當我注意到父親和我講話時眼角餘光總是瞄向坐在沙發上另一側的弟弟,頓時不知是為父親還是為自己感到悲哀。弟弟一貫沉浸在手機裡社群網站的世界,頭連抬都沒有抬起來。從頭到尾專心聽他講話的,只有我和姑姑,像十年前一樣,像二十年前一樣,也像三十年前一樣。

這些年我有好多問題想問父親,因為許多謎團全世界只有他能回答;但在他的妻兒面前,許多重要的問題我都得硬生生地吞回去。事實上,只要有父親的妻兒在場,全部人都立刻成為彼此的外人,誰也進不去誰的世界,空氣中滿滿的大寫的尷尬,像是尺寸不合的義肢,偏偏要接上,接上後還要端湯灑掃,產生木偶般不自然的擺動,伴隨著接榫處的嘎嘎作響。父親總是眼神閃爍且不自覺地注意弟弟是否有接受到自己傳出的訊息,讓我數度張口又數度放棄。就這樣吧,至少我已經解開了五股之謎。

父親要回台北了,要我跟著他們的車一起回去。這次我本能地搖頭,有了上次在上高速公路前被拋下車的經驗,我已明白有時客套話是不分外人和家人的,又或者兩者的分隔線僅僅是虛線。這次我已不會再被這種事激起任何感受了,只是我不能確定這樣算不算是一種進步。

父親一家回台北了。通常父親一家在姑姑家不會待超過兩個小時,彷彿他仍有很多行程要跑。疲累感在父親一離開立刻襲上全身,我相信姑姑也是。姑姑皺著眉說年前父親剛回台灣時,她很擔心父親會想不開,所以常打電話給他,約他見面,想盡辦法幫他找錢……姑姑說著說著眼眶泛紅,那瞬間我相信姑姑應該激起一股滿滿的自己也說不清的什麼……我居然爆出不合時宜的笑聲,姑姑幾乎是帶著責備地看了我一眼,但畢竟沒有說出口。我相信姑姑的心裡一定在罵:「我說的是你的爸爸啊,你怎麼笑得出來?你不擔心他嗎?」我只是訝異姑姑居然如此不了解父親,但畢竟沒有說出口。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無論別人怎麼看待他,父親永遠是自在而快樂的。儘管在被錢逼得很窘迫的時刻,他都認為不值得為錢擔憂,不過就是錢罷了。別和父親談未來,因為未來就是還沒來;別和父親提永遠,因為永遠實在太遙遠。父親只能活在當下,他真心相信:只要他想,就沒有什麼事情難得了他。父親說要再出去拚拚看。年齡和金錢一樣,對父親來說始終只是個數字。

父親是永遠的彼得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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