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小重大】 江鵝／「我覺得很迷人」

◎江鵝

◎江鵝

二十幾年前參加一場教學工作坊，一群現役德語教師討論起發音問題，試圖統整矯正辦法。各種母語背景的學生各有發音習慣，甚至有些在德語之前已經熟習另一種外語，腔調各有特性，看似可以歸納，其實很難。

我無話可說。要以研究者的身分定義標準德語，我在實力層面自認不足；要以被研究者的立場探討改進手段，我只感到長年的疲憊。從台語到國語，從國語到英語，從英語到德語，一路以來在發聲前控制口腔肌肉抵達發音標準，輪迴無盡，死生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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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的空檔，角落忽然冒出一句話：Ich find’s charmant。那是個頭髮花白的中學教師，說她覺得口音很迷人。德國的中學教師經常遇到移民第二代的學生，第一代移民的社經狀態很大程度決定第二代的語言學習環境。口音就是一個人的家庭和國族，還有歷史文化嘛，她說。

德意志的空氣遇到這幾個名詞難免凝滯，意氣難平卻又必須自肅。同學們繞開那幾個字，改採務實立場提出反駁：說話總得讓人聽得懂吧？花白同學說當然啦，講話當然要聽得懂，但到處都是標準德意志多麼無趣。

我在教室另一角，像頭一次聽見教堂鐘聲的異教徒，莫名感到救贖昭昭，卻絲毫不相信能應驗在自己身上。我信的是標準。出身德國熟諳德語穩踩社會位階的她，有立場施恩給落在德意志標準以外的一切，出身台灣以中文為母語來到德國企圖以德語為專業的我，沒有。

語言上熟練向標準靠攏，其他的靠攏也容易到位，畢竟，太多事情是嘴皮說出來的，人間有大把現成的句型和單字，再抓緊發音腔調，扮起來就似模似樣。工作的時候，愈是能說標準英語或德語，和不帶台語腔的國語，愈有人讚我了不起。我知道他們在讚我扮的那個人了不起，要嘛敬佩我扮得像，要嘛認可我跟得上他們的社會位階。了不起的是他們，讓我心甘情願扮成那個樣子，好跟他們說上話。活著很簡單，但社會很複雜。

因此我簡直不能描述，在生存奮戰的間隙裡，以素顏的母語喟歎種種扮不勝扮，竟然換得有人以欣求的眼神表達快慰，是多麼難以置信。當年那句 Ich find’s charmant，如今以中文的樣貌更生重組，對我反覆播放，不計前嫌。

我這是在二十多年後重逢了、抵達了、還是創建了當時不願皈依的救贖嗎？檢討起來，所有促成現狀的座標偏移，全都出自一條虔誠指向標準的道路啊。真是想不通，想不通但是歡喜信受。●

■【小重大】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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