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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神小風/家庭朋友 - 2之1

2022/06/16 05:30

圖◎徐世賢

◎神小風 圖◎徐世賢

那句話是這樣寫的:所有的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幸。彷彿從俄國小說裡改寫出來的語氣。小雀天天下樓,天天經過那句話,這個世界上真是處處有文學。忍不住照樣造句:或許所有的家庭都有各自的朋友。句子黏在一面長型鏡面玻璃上,塑膠紅色貼皮,而玻璃貼在公寓樓下的水泥牆面,與房東加裝的信箱安穩並排。搬家公司開來小貨車停在門口,舊床墊太大了很難搬,戴著口罩的工人出出進進,無不絞盡腦汁。小雀退到一旁看天空,太陽很烈,鄰居曬在外頭的棉被蓬鬆綿軟,偶爾自己的臉被照進玻璃裡,天與地各印著四個大字:透明收費;專業抓猴。

小雀在Facebook上看到一句話。疫情這樣,那些偷情的人不是都沒辦法約了嗎,哈哈哈。是不認識的臉友。她沒有笑,但按下一個哈。

再也沒有比這陣子更常看見自己的臉了。大疫之年,一切生活自此分成有過COVID-19和沒有過COVID-19的。窩在家裡重刷舊日劇,看到裡頭人搭車說話沒口罩,心裡還忍不住警鈴亂響一通。指正別人都很容易啊。有過和沒有過的那種經驗,小雀自認已經夠懂了。對著公司發的一行網址,檢查耳機麥克風,登進視訊會議前,在鏡頭裡先看一看自己的臉,把腳在不存在的玄關上踏一踏。念高中時,教學大樓前就有這麼一座鏡子。小雀有點駝背,誰從她背後走過去都會忍不住給她一掌,高中同學余總說,妳遠遠看過去像沒有脖子的人耶。班導對此很不耐煩,「站直挺胸,自己看一下啊。徐宛鈴妳奶這麼小,縮什麼?」小雀氣得要命。後來才知道有個名詞叫脊椎側彎,沒有錢去矯正,媽媽拿一本書,叫小雀頂在頭上做美姿美儀狀,在院子來來回回走。回想起來簡直土法煉鋼。余身高一百八,剛進高中時就被儀隊學姊找去,推了幾次也推不掉。小雀和她沒太多話聊,卻喜歡跟前跟後。兩人身高差三十公分,天與地的距離,余一拐手好俐落把她夾在腋下。還駝背,看我把妳脖子勒出來。嘻嘻哈哈,一路被拖出校門。小雀朝鏡子瞟一眼,發現自己有一張好幸福的臉。余的手勁不緊不鬆,不去練儀隊真的太可惜了。

幸福──所謂幸福這種事,偶爾會讓人感到,一切都是尚可忍受的。像勞動後的一頓高級晚餐。攢積假期得來的一趟旅行。從日本網購來的一只雲井窯鍋。小雀對幸福的想像很粗淺,不過是夏天在大街上吃一碗黑砂糖刨冰。有些人總是非常強調幸福,太強調了。十點零二分,例行會議總是由大東開場,他會親切問所有同事最近如何。身體有沒有狀況?據說線上會議多花五分鐘破冰,能增進彼此的信任感。小雀覺得很煩。疫情蔓延全島,剛開始分流上班那陣子,所有人像拿到新玩具那樣試試這個又試試那個,話聊不停,觀賞同事的貓從鏡頭前踩過來踩過去,頭伸到杯子裡喝水。看貓當然比看人趣味多了。有人住在花蓮,抱著家裡養的雞上線,簡直有種同樂會感。不過一個月,真心要工作的人,逐漸恐懼發現這是雙倍的耗時耗力,上下班的船隻在時間之流中難以靠岸,只能無窮無盡地航行下去。小雀登入會議,發現所有人一律靜音黑屏,輪到發言才開鏡頭。過了剛開始的新鮮感,被觀看這件事令人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進行表演。現在表演的人是大東。

小雀把視訊畫面拉到最大。麥克風關著。攝影機關著。她再次確認自己很安全。大東戴藍牙耳機,非常專心地在報告。很久沒有看到會動的他了。那耳機是小雀送的生日禮物。這是一種考驗記憶力與聯想力的遊戲。大東坐著,背景是井然有序的系統書櫃,一盞直立式檯燈。會議裡有人殷勤發話:東哥你們新家好漂亮,什麼時候找大家去玩。大東笑得很禮貌。但這世界上沒有人會討厭稱讚。小雀想現在是我先退出會議好呢。還是把自己耳朵戳破好呢。這樣激烈的念頭不過祕密一瞬。最後她什麼也沒有做,繼續盯著畫面,一邊觀察大東背景裡的各種擺設,一邊快手螢幕截圖,截圖後細節放大再放大,掛了什麼樣的畫。放了幾款桌遊。但記這些實在很沒意思。螢幕之外,她知道大東正坐在餐桌前,手邊擺一杯焙茶。那是整個新家的風水寶地,也知道那空間從燈光到廚房都是他和設計師多次討論的成果。是我的品味。大東說過。要一個有品味的人拒絕稱讚,實在有點困難。小雀也知道自己想這些很沒意思。但沒辦法不想,尤其是自己居然還在用他他他,簡直掩耳盜鈴。事實上不是他是他們,那是大東和他太太的品味。那是他們兩個人的家。餐桌旁邊是客廳沙發,客廳裡頭有一台大電視,電視櫃上頭擺了一座他們的婚紗照。「我就喜歡相框畫框這類有點承載感的東西。」也是大東說的。

那時他們正在講一通長長的電話。他們總是在講電話。現在誰還會把婚紗照放在客廳啊。小雀說。大東停了一下,溫溫地再重複一次前頭那句話。不是啊,把婚紗照這種東西放在每天經過的地方,不就表示你們感情很好嗎。小雀回嘴。這樣的主題,像打兵乓球一樣早就在對話裡拋接多次。但他們誰也不是國手。小雀覺得自己真的是非常好學非常的精益求精。不。才不是。妳只是把我當犯人那樣偵訊。大東說。我做錯了什麼要被妳這樣每一件事情都拿出來審問。「那你幹嘛不承認你承認啊。」小雀想如果有路人聽見,大概只當成尋常情侶吵架那樣經過。就像她天天下樓撞見的那塊鏡面廣告,在某一天之前,只是略帶趣味的風景一角。像遠方某一處熟悉的島嶼,對某些詞彙視而不見的自由,再也沒有了。大東報告結束,很快關了鏡頭。帳號上的照片較現在略為年輕些,也是他太太拍的,小雀很知道。她看著那張照片,想說的始終只有一句。你們感情不是很好嗎。你的婚姻不是都很完整很美滿嗎。既然如此,那你來搞我做什麼呢。

愛是什麼。幸福是什麼。幸福是一句好話。大東說。妳很好。跟妳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這是稱讚沒錯吧。我想要被稱讚。小雀抱著一顆靠枕,坐在沙發上說話。走進來以前,她還以為會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得躺在一張類似理髮廳的椅子上滔滔不絕,或者充滿各種粉色粉黃色。但這空間很一般,櫃檯人也很一般,彷彿妳只是走進來看感冒拿藥。飲水機裡的溫水也很一般。她自備大size透明水壺,講完話後,像跑完一趟長跑那樣需要補充水分。嗯,那被他稱讚的時候妳感覺如何呢。心理師問。感覺,我感覺很好啊。覺得自己很被需要。可是我現在怎麼會這麼生氣。

心理師是淇淇介紹給她的。共用一個小兒科醫生,和共用一個心理師是一樣的嗎。小雀起先有點尷尬,但淇淇不介意,當下也實在很急用,尷尬和救命何者比較重要,當局者如她還是知道的,「妳失去智商但沒有失去智慧耶。」淇淇後來在電話裡這樣形容。淇淇真是對她太好了。但這表示,她是失去智商才跟大東在一起的嗎──小雀覺得好像也不是這樣。但淇淇可稱得上救命恩人,她不太想反駁。後來小雀又把心理師介紹給另一個朋友的朋友,才知道或多或少,大家都有著類似的困擾。小雀想天啊這是什麼互助會。要是我們在大廳碰上,這人數差一點打麻將了。但小雀誰也沒遇過。也是現在才能講這些玩笑話。一開始時她每次都哭,接著咒罵一切。結束時還是大白天,出來見到太陽令她更加絕望,更加沒力地哭。心理諮商五十分鐘要兩千塊,什麼事情都沒有改變。坐在冷氣極強的小隔間裡,心理師說,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再預約下次時間。口氣像宣布放學。時鐘在桌上,門在那裡,小雀軟軟站起來,打開門走出去,坐在大廳沙發上喝一杯溫水然後去洗手間。小風徐徐,流水嘩嘩,小雀濕淋淋地瞪著鏡子看,唉今天又白費了,總要上個廁所才不吃虧吧。

哭歸哭,咒罵歸咒罵,她還是照樣接大東的電話。彷彿這一切都只是漫長的欲拒還迎,而大東好委屈。妳對付我像對付仇人一樣。我真的有這麼爛嗎讓妳這樣每天罵我。這球小雀不敢接,心裡還是有一絲絲怕被拋棄的感覺。那段日子她打開很多不同的門。他們常常見面的旅館在一處大樓工地旁邊,總是大東先到,小雀隔個幾分鐘再上去。起先還興奮於不同旅館的配置,要有窗景的,要按摩浴缸的,要這個要那個。後來是大東說了實話,「又不是在做旅館考察,普通就好吧。」小雀想笑死人了,我們這樣叫普通喔。想偷情還圖省錢省力會不會太過分。但大東就是這樣的人。就是懶。而現實多繁瑣,偷情也是。旅館房間說穿了也就是那樣,有門,有床,有廁所加一台電視,一座厚厚窗簾拉好拉滿。事實證明大東根本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偷情者,他的作息規律無比,六點太太打來電話說下班,七點捷運站碰面一起晚餐,如此日日秩序。時間快到大東就忍不住焦慮看手機。我們連吃頓飯都沒辦法?對,不行。偶爾一次也不行?我沒有理由。她嘴裡波浪起伏。難道連藉口都要我找嗎。說你要加班什麼的?我不想說謊。OK好。小雀感覺再說下去自己就要變成最不想做的那種角色了實在很煩。大東看她一眼。妳不要罵我。在旅館三小時,最初連說話都不夠,後來變成連吵架都不夠。這就叫做矮人一截。你不是說我最重要嗎。不是說我才是真愛嗎。你這個騙子。不要拿我去填你婚姻的洞好不好。大東往後退撞到床頭櫃,檯燈倒下來。他坐在地毯上很疲倦歎一口氣,握著自己的腳。我跟妳不一樣。妳不用說謊。我要。

千萬不要說真愛。拜託,妳腦子長痔瘡嗎。過來人淇淇一臉殺鬼殺佛貌,是摔過跤知道痛的表情。跟母愛一樣,把愛抬得那麼高,最後都是要人犧牲。這東西是這樣的,太容易解釋一切,也就等於什麼都沒解釋到。掉進對方的話裡去就走不掉了。小雀看淇淇拿著筆,一臉認真彷彿在解釋圍棋戰術的表情。兩人碰面,席地而坐就是一場少女互助會,小雀打從心裡充滿感激。但她不好意思跟淇淇說的是,真愛有時也具有催情效果。最初那三小時只是握著手說話,很晚才開始碰對方。大東對人的腋下有種特殊癖好,摸得她渾身發癢又躲又笑,後來當然就不只是摸了。她喜歡躺著,因為這樣看不出來有駝背,她也不喜歡對著鏡子,但大東總是樂於稱讚她的身體。那舌頭濕濕的撫觸,那是跳水,從腋窩往腹部瀑布直衝而下,嘩啦啦令身體向上弓起的搔癢感,一瞬就沉進水底。

一種呼吸困難的感覺。小雀在底下擺動四肢,往水面望大東。最是暢快的一瞬間,聽見隔壁傳來施工的聲音。電鑽嘰嘰叫,近得毫無防備。大東有次說妳是不是覺得很委屈,要跟我住這種破房間。小雀想你也知道。又想我知道你們出去玩都住高級酒店啦網路上一滑都是照片。但講這個又要怎樣呢。她躺在那裡,想等待性愛被中斷的不耐感消失。看大東在嘈雜聲中穿衣服,喝一口瓶裝水。退房電話再幾分鐘會響。小雀慢吞吞找鞋子穿,大東走過來,蹲著替她把鞋帶綁好。(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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