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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郭強生/無痕 - 2之2

2022/06/21 05:30

圖◎阿尼默

◎郭強生 圖◎阿尼默

打從一開始,鄰居小姐讓他印象深刻的就不是外貌,而是她攏絡人心的手法。

搬進來的第一晚,她便一張素顏一襲睡袍,主動挨家挨戶按門鈴拜訪。甚至也不刻意掩飾,送上伴手禮時不忘加上說明:「這是我日本朋友帶來的他們家鄉特產,非常美味的魚乾,煮湯放幾片就很鮮美喔!」

以後左鄰右舍就都知道了,鄰居小姐家門口的鞋櫃上,如果出現了高檔的漆皮男鞋,那就表示她的日本人來台灣了。

記不得是否跟她的阿娜答打過照面,那個日本人長什麼樣他早已遺忘。倒是印象中鄰居小姐總是忙進忙出的,似乎十分滿意自己的生活。用現在的話來說,頗為陽光正向,看不出一點哀怨自憐的味道。

她不可能不知道,左鄰右舍總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

他看在眼裡,不曉得她那種旁若無人,究竟是屬於勞動者的一種敬業,還是因為她經歷過更不堪的已經麻痺?

風塵打滾的女人一定有她的故事,他這麼相信。

之後她會主動找母親聊天,他並不感到意外。曾經差點他就會有一位「洗盡鉛華」的表舅媽呢!哪一家對她的工作沒有潔癖排斥,以鄰居小姐的世故一定不難察覺。

母親有時會轉述鄰居小姐跟她聊天的內容,他反倒覺得母親的同情心也太泛濫了,像是覺得她也很辛苦,去酒廊上班是因為家裡兄弟姊妹多,未來想要幫助他們念大學……什麼什麼的,他只覺得這個劇情實在太俗爛,還反笑過自己母親:她這樣子說你也信喔?

母親說,也不簡單了一個女人家,如果姿色條件再好一點,應該就會在台北弄到一間房,而不是我們這裡。

早年母親曾在一間規模很大的商業機構負責國外保險業務,常聽到公司裡跑國際業務的說,拚國外訂單大家都使盡渾身解數,最後成敗的關鍵,往往要看業務有無一位跟他搭配無間的酒家小姐。

吧女、舞女、酒家女,術業各有專攻。酒家文化可遠溯日據時代大稻埕,好酒好菜再招來美女陪侍,是政商必要的交際暖身。侍應生兼陪睡,後來就成了大家口中的酒家女。

台北老式酒家沒落之後,業者看中以溫泉聞名的北投旅社林立,方便集酒色於一爐,於是大舉轉向來此,造就了在廢娼政策實施之前,島上曾經名揚四海的情色產業。

在美軍酒吧與日式酒廊兩個時代之間,還有1970年代的北投酒家,對台灣的經濟也是功不可沒。

國外買主抵達台灣一下飛機,業務接了人便立刻往北投送。千萬不能讓買主有機會跟其他公司接觸,惡性競爭殺價搶客可是常態。

幹業務的豈有那個本事,把買家二十四小時拴在身邊?接下來只能靠才貌雙全、既有手腕又體貼溫柔的酒家小姐,由她們把買主伺候得服服貼貼,在溫泉鄉待到樂不思蜀,直到上飛機前。

紅牌酒家小姐就是有這個本事,業務經理逢年過節都要親自上門,跟這些小姐送禮磕頭。訂單拿不拿得到,有時全得看小姐的臉色。

有些小姐後來乾脆自己成立了貿易公司,母親說。

所以,你別小看我們旁邊這位酒廊小姐,絕對也不是省油的燈。

鄰居小姐的存在,漸漸地也讓其他住戶開始見怪不怪,只不過她真正的底細還是沒有人摸得清楚。

就這樣大家相安無事了四、五年,直到有人注意到,她的門口已經很久沒有停放高檔的男鞋了。

是年華老去被嫌了嗎?他心裡還曾很刻薄地這樣猜測。

那年他大二,某次偶然共乘電梯,已經更像一位「大姐」而非「小姐」的她,意外地跟他搭訕起來:你在念台大喔?什麼系的?……我小妹也是國立大學的,念法律。

也許是電影小說看太多了,一開始他甚至懷疑此話的真假。國立大學法律系的?最好是啦。

人生有時還真的就像連續劇那樣俗爛。那樣的劇情有人看,是因為人世間不是沒有那樣的故事。

鄰居小姐的改變讓他第一次理解到,對許多人來說,若是家境貧困又沒有學歷,翻身的途徑其實很有限,的確也不過就那幾種,就像連續劇裡演的那樣。

鄰居小姐家裡果然不久之後多了一位女孩。如果姊姊的姿色普通,那麼妹妹就更平庸無奇了,瘦瘦小小一個,清湯掛麵的。

笑貧不笑娼,這句話其實有問題,他想。好像只要下海了就一定撈得到錢,把做這一行也想得太簡單了。

父母不是那種老古板,對他的教育方式很開明,像他國中時就在看白先勇的《臺北人》,被發現後並沒有被大驚小怪地禁止。

這些年在大學課堂上教小說課時,他經常會選那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結果讓他很訝異,現在的年輕人讀不太懂了,以為那女人愛慕虛榮,最後為錢下嫁了一個老頭兒。

他們還年輕不會明白,在那樣的時代,淪落風塵最後要能脫身上岸,不是光靠錢與男人就辦得到的。

小說中金大班在上海的幾個姊妹淘,早早都釣到了一個有錢男人嫁了。結果台北重逢,一個胖得認不出,坐在老公家的綢緞莊櫃台數錢,一個成了成天吃齋念經的大佛婆。

他問課堂上的小朋友,相形之下,金大班的境遇真不如她們嗎?小朋友們一個個瞪大了眼,說不出個所以然。

婚姻幸福的女人,會躲進佛堂裡尋求平靜嗎?

胖到走樣,只能靠坐在櫃台以老闆娘自居,逮到機會就要酸人幾句,這樣的人內心自足安穩嗎?

漂泊的人生她太理解,船員男友雖有真心但還太年輕,未來需要的是一個能跟他養兒育女的妻子。這不是她能給的。若真愛他,就不要剝奪了他還能擁有這樣幸福的機會。

畢竟這麼多年靠著自己,她也活了下來。一生閱人無數,被辜負過也辜負過人,終於給她遇到了一個可以老來作伴的男人。論財富比不上她以前有過的相好,但對方的老實勤儉都看在她眼裡。

那些鏡花水月的聚散就放手了吧,不放也只是繼續拖磨。

人生要走到哪一步,才會終於甘心不再奢求?

遺憾總是難免,人生總要向前看,道理說起來不難,卻非得要在感情路上跌過幾跤後,他才真正記住了,千萬別被自己的不甘心絆倒。

不是因為希望下一個會更好,所以才要放過自己。

他覺得應該是,如果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甘心,同樣地也就不會懂得,什麼才是更好。

鄰居小姐似乎就很明白什麼叫做更好,該放手的時候,也立刻看見什麼才是抓得住的。

日本人走了,妹妹搬來了。在電梯裡遇到的時候,他還偷瞄了一下人家手上抱的書,《民法概要》什麼的一大本。

沒多久,就看見姊姊在白天裡出沒得更頻繁,日夜顛倒的生活成為過往。不時還看見她背著一大袋高爾夫球具出門,過得健康自在。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注意到除了兩姊妹外,那屋子裡還多了別人進出。

那男人皮膚黝黑,雖然不高,卻是運動員型的結實體形,有點鄉土氣,穿著除了鱷魚牌運動T恤還是運動T恤。

一起去打球啊?母親看見兩人都背著高爾夫球具準備搭電梯,跟他們打招呼。鄰居小姐起初還有點靦腆:噯。

想了一下又補上那句:他是教高爾夫球的。

那意思就是,不是新的客戶喔,是我男友。

她那套球具搞不好還是以前日本人留下來的,母親後來這麼說。日本人打打高爾夫她也陪著消遣,結果現在還真靠它吃飯了。做那行的退下來,多半也沒什麼其他一技之長,也真難為她了。

那是不是反而不要念太多書,學了太多東西到時候反而一事無成?他曾想這樣調侃回去。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鄰居小姐最後能有這樣的歸宿,遠超過他曾有的想像。

這回沒有什麼人老珠黃、遇人不淑的俗爛戲碼,鄉土悲情劇最後成了勵志教育片。不用嫁給什麼有錢人,能有一個人跟自己一起奮鬥,就夠了。

算一算,那年她應該也有三十四、五,重新來過,在高爾夫球場從基礎幹起,尋到了自己一片天。

所有的過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之後搬進來的鄰居,也只認得七樓有一對都在做高爾夫球教練的夫妻,兩個人都曬得黑黑的,平日也都是一身簡單的運動衣褲,夫唱婦隨,很實在很幸福。

也許應該說婦唱夫隨,他想。這一切應該都早在鄰居小姐的人生計畫中。

存夠了錢就洗手不幹,找一個簡單踏實的男人。甚至,還把小妹送進了地方法院,成了助理檢察官。

若干年後,等到他念完書回國,老家樓裡的鄰居有一半都不認得了。包括他們七樓電梯口那間,也已經轉賣他人。

他最後聽到的消息是,小倆口遇到了金主,投資他們去上海經營一座高爾夫球場。

那是千禧年之初,台灣經濟尚在高點。愛拚的人不會沒有機會。

倒是台北夜生活比他出國前更加多采多姿,多出了一堆什麼制服店、禮服店、便服店、鴨店、第三性公關店……

1980年代的酒廊一頁,也就這麼船過水無痕地翻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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