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說書．Speaking of Books】 鍾芳玲／疫情下的古書展 － 2之2

名之為「距離午夜一百秒」的特藏，以氣候變遷及環保為主題。 Courtesy of Peter Harrington

文．圖片提供◎鍾芳玲

6世紀時的葡萄藤採購收據，寫於埃及莎草紙上。Courtesy of Ben Kinmont

每次加州國際古書展，主辦單位總會策畫一個非商業性的主題展，今年的主題是釀酒和葡萄培育，專區內陳列了與此主題相關的書刊、地圖、酒商名冊、洋酒拍賣目錄、照片、繪本、立體書等，還有來自知名釀酒商、葡萄培育者的配方與手稿、集有各種葡萄葉標本的剪貼冊以及形形色色的酒標。這些展品都是由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簡稱戴維斯加大）席爾茲圖書館（Shields Library）特藏區所提供，戴維斯位於舊金山以東一百一十公里，是個農業鎮，戴維斯加大雖是綜合型大學，但以農業研究著稱，又因鄰近知名的酒鄉納帕谷、索諾瑪谷，設有釀酒和葡萄培育學系。

此冊葡萄藤葉標本集，由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席爾茲圖書館所藏。

不少釀酒師、品酒師、葡萄培育者、酒商或僅僅是對酒感興趣者，不免也以釀酒和葡萄培育為主題，建立私人藏書，加州的傳奇釀酒師西恩．薩克雷（Sean Thackrey）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數十年來收藏了七百餘種與酒相關的書籍與手稿，由於他通曉七種語言，不時從中汲取古法與靈感釀酒，藏品中近百冊是15、16世紀西方印刷術早期出版的古籍，薩克雷將整批珍藏委託以飲食、烹飪為專賣主題的古書商班．金蒙（Ben Kinmont）銷售，金蒙選了五十件精品在會場展示，其中年代最久遠的是一張約6世紀時修道院給農夫的葡萄藤採購收據，寫於埃及莎草紙上；有一張14世紀末的彩繪書葉，下方插圖是一個在木桶中踩踏葡萄的快樂小工；還有冊1571年的手抄本，記述德國一位釀酒師如何釀製與保存葡萄酒；這批薩克雷藏品總價200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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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世紀末的手抄本彩繪書頁，下方插圖是一個在木桶中踩踏葡萄的快樂小工。Courtesy of Ben Kinmont

距離午夜一百秒

1571年的手抄本，記述德國一位釀酒師如何釀製與保存葡萄酒的實用手冊。

無獨有偶，彼得．哈林頓也推出了一批165萬英鎊（約220萬美元）的特藏，以氣候變遷及環保為主題，名之為「距離午夜一百秒」（One Hundred Seconds to Midnight）。這個標題源於末日之鐘（Doomsday Clock）的概念，末日之鐘是由一群科學家於1947年提出，他們有感於科學技術無限制的發展對人類造成威脅，因此，設立了虛構鐘，把時間標示在子夜前七分鐘，午夜零時象徵世界末日，該鐘每年1月進行一次評估，標示出世界距離毀滅的遠近，影響該鐘撥動的主要因素是核戰爭、全球暖化、生物科技的負面發展。距離午夜零時最遠為1991年的十七分鐘，距離最近則是2020年迄今的一百秒。

這款《法蘭妮與卓依》的書封設計曾是作者沙林傑所中意的，之後廢棄。Courtesy of Lucius Books

這個主題特藏因而命名「距離午夜一百秒」，藏品共有八百多種物件，由書籍、期刊、手稿，到地圖、版畫與照片；內容不僅包括近年來的環保運動議題，更涵蓋上千、數百年前的天氣預測、氣象學論述，例如蘇格拉底的《天象論》早期印刷本，還有前兩世紀出現的氣候科學，例如尤妮斯．牛頓．富特（Eunice Newton Foote）1856年的研究報告，富特是第一個提出二氧化碳與氣候暖化相關的科學家，本世紀才受關注且被封為「氣候科學之母」。除了歷史與科學的範疇，「距離午夜一百秒」還含哲學與文學的省思，例如梭羅的《湖濱散記》、惠特曼的《草葉集》、瑞秋．卡森的《寂靜的春天》，這些書的首版也在列。

首版《法蘭妮與卓依》的最終書封設計稿，上有沙林傑認可的字跡。Courtesy of Lucius Books

沙林傑的鉛筆字跡

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知名裝幀師賀內．維納（René Wiener）為左拉的小說《夢》（Le Rêve）所做的裝幀設計。 Courtesy of Sims Reed

古書展經常也陳售一些與書籍製作相關的物件，這次有兩批物件令我印象深刻，其一是英國約克的古書商陸雪斯（Lucius Books）展出沙林傑第三本著作《法蘭妮與卓依》（Franny and Zooey）1961年首版的兩個書衣設計樣稿。第一款是藍、白各半的色塊加上不規則粗細的紅色線框，書商附了張1961年5月10日沙林傑寫給編輯的信的影印稿，信上表示他收到書衣設計稿，並寫著：「我覺得好極了，那種藍色非常好，我也覺得紅色線框線較佳，比黑色要活潑許多。」他還提到字體、紙張光澤的問題，最後他對不時提出的設計改動而致歉；信中所指，明顯是陸雪斯展出的第一款，想必沙林傑當時很滿意。

現代藝術家貝亞蒂絲．柯弘手工製作的概念書《那個字與那件事》。Courtesy of Kelmscott Bookshop

另一款設計稿的字體與前一款同，但少了紅色線框，且成了大片的白色塊，僅有沿書脊部分的邊緣是綠色，且右上角被剪去，封面上有沙林傑的鉛筆字跡：「這款我喜歡，但斜條紋要移除。非常感謝！」他還畫了箭頭標示右上角，可知這被剪去的部分（不知何人所為）原本是斜條紋，《法蘭妮與卓依》最終用的是白與綠的第二款設計，想來沙林傑在折騰一番後，又改變了心意。

沙林傑自第一本書《麥田捕手》名利雙收後，就遠離人群與媒體，僅有極少數人可以和他通信或通話，他的編輯多數不曾直接與他打交道，立托．布朗（Little Brown；沙林傑的出版社）的總經理蘭道．威廉斯（J. Randall Williams）是當時少數能與沙林傑聯絡者，威廉斯日後評論沙林傑時，說他很古怪，對字體、紙質、設計無一不挑剔，威廉斯估計他送了約二十七種不同彩度的紙樣，沙林傑才選定《法蘭妮與卓依》那款白綠書封上的白。這種令人抓狂的作者，我倒是很同情，因為我正是屬於那種對書的設計思前想後、考慮再三之人。這兩款設計稿加上一冊首版的《法蘭妮與卓依》，陸雪斯的標價是17,500英鎊。

《最高機密》設計稿

另一組物件是007系列作者伊恩．佛萊明（Ian Fleming）與他出版社的版權代理人麥克．豪爾德（Michael Howard），以及他最愛的書衣設計師李察．洽平（Richard Chopping）間的二十二封通信，另含洽平手繪的黑白與彩色設計草稿，這些文圖記錄了關於1960年《最高機密》（For Your Eyes Only）這本書首版書衣的設計發想與創造過程，以及作者、設計者、出版社三方對設計費既委婉又堅持的各自表述。信中可看出佛萊明很欣賞洽平的才華，央求他未來都得繼續幫忙設計；007系列從1957年第五本《俄羅斯之戀》（From Russia, with Love）開始，書衣設計幾乎都由洽平包辦，我雖非007控，但從編輯和行銷的眼光，不得不說洽平的設計風格，是讓007系列在讀者與藏家心中加分的重要因素。誰都忘不了《最高機密》那隻在檔案夾上方窺視孔出現的眼睛、《金手指》（Goldfinger）那個咬著一朵鮮紅玫瑰的骷髏頭，以及《你只活兩次》（You Only Live Twice）那隻壓著獵物（蜻蜓）的癩蝦蟆配上一朵碩大粉色菊花的反差畫面。而今一本首版的007小說，只要書衣品相佳，價格往往由1萬美元起跳。這組由彼得．哈林頓展出的《最高機密》書信與設計稿檔案，訂價為75,000英鎊；現今大家都用電腦做稿、網路聯絡，文字圖像全都數位化，這批檔案宛如保存完好的考古遺跡般珍奇。

現代藝術家手工創作

古書展不時會出現一些現代藝術家手工創作、非傳統型的概念書，雖然年代不久遠，但屬於值得收藏的珍本書。逛凱姆斯考特書店（Kelmscott Bookshop）的攤位時，看到一個像三折畫的立體剪影手工書，左右各為一男一女，中間書桌上方，以紅線綁了一張摺疊的煙燻紙頁，打開後是一首18世紀法國作曲家的詩〈那個字與那件事〉（Le Mot et La Chose），限量僅三本，此為編號2，定價650美元。此書的風格，像極了一位我認識的法國藝術家朋友貝亞蒂絲．柯弘（Béatrice Coron）的作品，仔細看說明，發現創作者正是她，十餘年未見老友，能於此巧遇她的作品，也是一樁驚喜。

雖說從2020年6月起，古書商協會已組織線上網路書展，以紓解因疫情而無法營業及參展的困境，一些傳統、老派的古書商雖也跟進，但總是不來勁；實體書展就像書商們的舞台，他們還是喜歡在自己精心擺設的攤位上，向來客展示藏品；此外，這也是他們面對面與同業互動的社交好場所，每晚會後和幾位朋友找家餐廳把酒言歡，聊聊書業變遷與八卦，是參展者不可或缺的樂趣。對於像我這類旨在欣賞的愛書人，在展場能零距離一頁頁翻閱古籍，摩娑各類紙質與裝幀，感受書籍的大小輕重與氣味，甚至透過光源細看隱藏在書頁中的浮水印，如此觸感、視覺的經驗與驚豔，是人生至高享受，又豈是網路書展所能滿足？●

後記：

好消息——古書商班．金蒙4月底在紐約國際古書展繼續展售西恩．薩克雷的酒書收藏，書展第二天即賣出。金蒙對我表示，他暫不能透漏買主是誰，但兩年後會公布，藏書也會開放給研究者。壞消息——5月底薩克雷去世，享年七十九；薩克雷晚年罹病，健康不佳，遂決定委請金蒙處理代售他長期辛苦建立的藏書，相信他死前必然頗欣慰。許多藏書家往往將自己視為暫時的託管者，他們覺得有義務替藏書找好下一個歸宿，畢竟書比人長壽。薩克雷勝出其他藏書家之處，在於他真正讀書並將研讀的心得都公開在網站上，還附上他親自打字、排版的古籍重要章節，造福愛書之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在此又得到一個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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