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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楚然／同學會 － 2之1
圖◎徐世賢
◎楚然 圖◎徐世賢
當阿冠再次見到奕樸，第一句話是說：「你很難得遲到呢！」
高中參加籃球社的培訓時，奕樸總是最早到的。
阿冠往樓上指了指，拍拍奕樸的肩膀，當校隊遇到比賽關鍵，阿冠總是這樣拍拍隊友，「地點在二樓，放輕鬆。」
如果搭捷運會準時到嗎？奕樸寧願選擇其他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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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妍和欣元背對著所有人。
他們穿過眾人的鼓掌聲上台，不知道誰先把現場的燈調暗。兩人手牽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在通往台上的紅毯。欣元那厚實的肩膀，奕樸心想，應該在籃球場，與敵對球員碰撞，或者保護球，籃球教練說他最適合當後衛。
有些人舉起手，拉起預備好的拉炮，隨之噴出的彩帶，像從高樓掉落的磁磚一樣，剛好落進服務員端進場的菜肴裡。
上一次鼓掌是什麼時候？奕樸很久沒碰過值得慶祝的聚會。這是同學會，卻像是預演婚禮。準新人不打算大肆舉辦婚禮，只希望藉著這個機會，接受大家的祝福。
台上的燈光一亮，沒有那些絢麗的霓虹特效，新人踏在白光之中，踩在雲朵之上。新人的影子相互重疊，直直延伸到布幕之下。沒有人知道布幕之後有什麼，也沒有人知道這段婚姻最後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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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阿冠在臉書丟訊息時，奕樸在書店打工，偶爾抽空上網。私訊提到，想跟大家聚聚，不是直銷也不是拉保險，只是和同學一起祝福班對。
「你那封情書很感人，尤其最後那兩句。但可惜來不及給端妍，她就決定跟欣元在一起了。」兩人選擇高中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天宣布消息。
阿冠打了一句話，奕樸思考該怎麼回。
阿冠說：「如果我是端妍，一定因為那封信跟你在一起。」
讀高中時，學校還在討論智慧型手機的使用規定。大多數的人，習慣用情書告白。奕樸曾經幫很多人寫情書，因為高二第一天，他和大家說，自己希望成為作家。他只寫過男生給女生的，而且委託人都很低調，他們會在班際球賽、中午的福利社或運動會，偷偷跑到他旁邊，低聲說：「聽說你……」
他沒接過其他類型的委託──男生寫給男生，或女生寫給女生的。他也沒替自己寫過一封情書，即使他有理想的讀者。
端妍收過很多情書，奕樸很確定這一點，有很多人都請他寫。從高中寫到現在，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讀過他的作品。投文學獎沒有任何結果，放在網路上，文章顯示的點閱率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機器人。底下的留言，很多都是：發財祕笈。地方的媽媽與你分享。只要吃這個，禿頭遠離你……
一定有人閱讀文字，但那些會讀他文字的人不知道在哪裡。有同學問奕樸能不能寫黃色小說，他拒絕了，因為對方希望把端妍寫進去。
奕樸突然想到同學鄒，他寫的作品，曾經很多人都拿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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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冠說了同學會的時間、地點與費用，「對了，千萬不要跟子鴻講同學會的事情。他現在跑去拉保險，有次我上當，跟他喝了一次咖啡。」
五年前，很常有陌生人加奕樸的臉書或通訊軟體，他選擇封鎖這些人。社群媒體剛興起，人們總是把自己的一切和陌生人分享。
感覺阿冠被子鴻煩了很多次，但奕樸一次也沒有。為了要宣傳書店的粉專，他才認真使用臉書。現在，他在櫃台當班，有空就用臉書看訊息。因為好奇哪些人喜歡讀書而選擇這份工作。可惜，愛書的人不少，愛讀書的人不太多。
「你會來吧？這次是喜事，你一定要來。而且，酒喝到飽。」
奕樸回了一個笑臉，他對酒過敏。
「就當你要來。是說，你算好找，打名字就可以。有些人都改成怪怪的綽號，或者英文名字。我已經認錯好多次了。不過有些人取英文名很正常，人在國外讀書。」
阿冠丟出對方帳號的截圖，「欸，你看都有人特別搭機回來了。再說，端妍他們也要去美國，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奕樸沒有馬上回覆，雖然最後他一定會答應。有位客人抱著一疊書結帳，那是一個系列小說，主角是一位喜歡碎碎念的刑警，但少了中間幾集。是怎樣的客人會這樣買呢？相較於一口氣買整套的客人，這種挑幾本的客人，更引起奕樸的好奇。
究竟是家裡有其他集數，還是他只喜歡這幾本呢？
「雖然不可能全員到齊……但大家至少聚一聚。」
「好。」
「到時見啦！」
想不到阿冠會想舉行同學會，但過了這幾年，記者應該沒興趣了。
會場很遠嗎？奕樸已經很久沒搭捷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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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元、端妍坐在主桌，阿冠坐在欣元旁邊，其他人不是欣元的同隊隊友，就是端妍的閨密。
也許幾天，或者幾個月，奕樸與他們的距離拉長為一片太平洋與十三小時的時差。
因為身高和視力的關係，奕樸總是看著同學的背影上課。奕樸看過欣元的背影，籃球場上的，靠著走廊矮牆的，走去福利社的。現在，是他們距離最近的時候。
腳受傷之前，欣元是籃球校隊，前途看好。
奕樸先是參加一個月的籃球隊培訓，他時間自由，也不用跟父母討論。每天上課從早上三千開始，回家前練一百次投籃。他得到了一個慣性扭傷的腳踝，手臂肌肉沾黏，以及好幾個吃拐子的經驗。
奕樸起身，拿了罐啤酒，想和欣元說些祝福的話。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這裡沒人坐吧。」聽到聲音，再看名牌，子鴻一屁股坐在奕樸旁邊，穿著看起來洗了很多次的西裝制服，幸好冷氣開得強，還不用脫外套。調整好坐姿後，他就先遞了一張名片。
奕樸接過名片，觸感跟書不同，單薄但銳利。
「如果有需要可以打給我，也許有天連感冒也可以保險。」
高中的子鴻，是明天要大考，但今天還打算去火車後站逛街的人。未來對他來說，不過是下一個今天。
奕樸放下筷子，站櫃台所學到的事情，其中之一是對方開口說話，需要停下手邊動作，看著他。但子鴻給完名片後，沒有離開位子。應該沒有人聯絡他，但做保險或投資的，都有辦法拿到你的地址跟手機號碼。
也沒有人回應子鴻的招呼。
「我是最後一個拿到名片的？」
子鴻愣了一下，「不，你是第一個，話說我好像沒加你的臉書？」
看到奕樸沒動作，子鴻又說：「不加個臉書嗎？」
「不，我不用保險。」
「也許我們談一談未來。」
●
奕樸隨手拿了罐啤酒遞給子鴻。
子鴻接過啤酒，打開，細小的泡沫冒出一點，他喝了一口，「今天跟你不醉不歸。」
「我不喝酒。」
「可是我今天開車。」子鴻笑了，「在我酒醒前，就陪我聊聊吧。你為什麼不喝酒呢？」
「如果你不能喝就早說。」
子鴻又灌了一口啤酒，他的嘴角沾到泡沫，到底他是那種喝完酒會沉默，或是更加聒噪的人？奕樸不知道，但答案很快就會浮出來。
「生活不也是這樣？」子鴻說：「把東西放到眼前，不管是什麼，要你一口喝下。」
子鴻大學念的是哲學系嗎？也許，這又是另一套話術。奕樸曾經被同學拉去直銷大會，台上的講師說人在低谷就是「俗」，要往高處爬，爬到山頂就是「仙」。
讀中文系的好處是，奕樸可以很輕易明白，仙和俗都是形聲字，沒有太多微言大義。
子鴻繼續說，從國家可能破產說到未來每兩人會有一個人是癌症患者。奕樸聽了一會，覺得子鴻應該是統計系。如果未來真的每兩人會有一個人得癌症，子鴻應該就是那個人。
子鴻真的擔心自己的癌症，他打開手機，秀出厚厚一疊保單，「未來也許我們不會賺大錢，但有可能花大錢，就當是投資。」
如果子鴻說的是真的，等到罹患肺癌、胃癌、胰臟癌到睪丸癌，他就會成為百萬富翁。可是，身為百萬富翁的他，也是全身病痛的他，那時還有心情花錢享受嗎？
子鴻用筷子夾起一塊白斬雞，肉很容易柴的雞胸。雖然同學會已經開始一小時了，但桌上的菜還剩很多。
「媽的，這肉也太柴了。」子鴻拿起筷子，戳了戳雞腿肉，「喂，你看過刀子一下子刺進身體的樣子嗎？」
「應該沒有你殺人就理賠的保險吧？」
「你什麼時候這麼幽默？你忘了，我們的好同學在捷運上幹的？」子鴻壓低聲音，「當時我就在捷運上，鄒拿著刀衝向人群。」
喔，鄒同學。
奕樸以為只有記者才會向他提到這件事。
「我離事發的車廂很遠，但先是腳步聲跑過來，趴搭趴搭。」子鴻舉起手，也許當時他的手也是這樣擺動，「有人喊，快！快拿雨傘！」
「我還以為是車廂漏水，沒想到我看到有人踏著血腳印來，結果傘用來防禦。」子鴻張大嘴，酒氣噴了出來，「保險就像那把傘，你以為下雨天才會用到，但是呢，它的用處可大了。」
「捷運快到站了，抵達站前是一條筆直的路，捷運也變得很直。」子鴻伸出左手，在空中畫出長長的直線，「即使我在後面的車廂，依然可以看到第一節車廂。然後我看到前面的人打開雨傘，和拿著刀的鄒，你看我，我看你。那時我還沒當兵，才大三嘛！就算我當過兵，搞不好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不只子鴻，奕樸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高中根本沒學過防身術。
鄒又是在哪裡學會殺人呢？
歎了一口氣，子鴻將手上的啤酒放到桌上。鋁罐的外皮冒出水珠，奕樸剛才吃東西把手弄油，他想用那水珠洗一下。於是又從桌上拿了另一罐啤酒，沒打開，就握著。
「因為太多記者來煩我了，我想靠著這件事賺點錢。」子鴻解開襯衫的前幾個鈕扣，「我就開玩笑說先跟我買保險再說，結果他們都嘩地全消失了。」
子鴻真的不在意嗎？那一疊厚厚的保單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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