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馴服於雨和海，穀倉狀的時間以外

◎張惠菁

◎張惠菁

座談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忽然聽見雨聲，噠噠地打在鐵皮屋頂上。在這個挑高空間，如穀倉般的屋宇裡，有一群聽眾在我們的面前，燈光從他們背後的高架上照來。這是一個按人類用途規畫的環境，為了今天下午的活動，事前有許多聯繫，當下有一群持攝影機的、拿著記事板的工作人員，看著手錶，隱身於場地邊緣的黑暗中，默不作聲，引導所有人走著精細的時間刻度。雨聲響起時，我才想起來，我們不只在這個穀倉狀的時間裡，也在城市裡，而城市在島上，島正在強烈的颱風外圍環流中。

我在主持一場座談。是法國作家艾力克．菲耶與達悟作家夏曼．藍波安的對話。艾力克．菲耶在六月時來台灣，旅行、駐村寫作了一段時間。他是一位安靜，從容，謙和的人，語速不快，不太說過多的話。幾乎能感到，他對於所有進入他耳中的語言，有一個沉著的吸收過程，然後才開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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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羨慕擁有安靜能量的人，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但是卻經常過著繁忙而毫不從容的日子，把神經調校在接收與回應外界訊息的狀態。此刻我也是盡責地注意著工作人員給我的時間暗示。我知道這是自己此時的生活方式，它需要時時警醒，但愈是如此我愈是尊敬從容與安靜。可以的話希望守護身邊在安靜中思考與寫作的人，承接他們偶爾吐露的話語。

夏曼．藍波安經常說他是被海洋馴化的。生活在海洋之中，被海洋包圍，擁有海洋的身體感。正因為海已經馴化了他，使他不被殖民者的教育馴化。就像小王子心中已經有一朵玫瑰，其他玫瑰再也替代不了。我真心認為所有台灣讀者都應該讀《大海之眼》，因為閱讀這位拒絕被馴化者的旅程，能令我看見自己。而或許，終有一天，開始自己的「反馴化」。艾力克．菲耶的作品敏感於另外一些「馴化」：資本主義、國家、身分對人的馴化。《長崎》中，兩個人共享著一個空間，一個人合法擁有，一個人藏匿迴避，為什麼？資本主義的規則，所有權的法律，人被削刪放入盒子裡，「就是這樣。」《日人之蝕》中，一個充滿妄想的極權國家，綁架了一些人，強迫分配命運給他們，「就是這樣。」兩個故事都取材自真實事件。是人類真實的處境。

艾力克．菲耶寫的故事雖然有的發生在城市，卻不是馴服於城市規則的故事。相反，是幽微地突顯、揭露隱藏機制的故事。於是他的城市不只是城市。城市在它的寧靜之下，就像凶險的大海，有時教人滅頂，有時又寧靜下來，讓人暫時歇止在浮木之上、孤島之邊。那時，天邊有破開雲層的光。世界美麗，我們孑然一身。●

■【召喚術】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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