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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廖玉蕙／一張重現的桌巾
圖◎吳怡欣
◎廖玉蕙 圖◎吳怡欣
買了個大坪數用的冷氣機，本想透過一道門，讓客廳和書房共用以節能省電；豈知受限於裝設方位，冷氣無法直送，只能彎曲迤邐進入一牆之隔的書房，導致冷氣一開，在客廳的人冷颼颼，坐書房內的卻汗涔涔。
每天對著一堵牆歎氣，想在牆面上鑽個大洞或乾脆整面牆打掉，以利流通，卻延挨著。一來是聽說疫情期間，工人難找，施工不易，常常曠日廢時；二來也是想到多年前屋子重新裝潢的一、兩個月間，被噪音和煙塵、泥濘所困，簡直痛不欲生，現在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一日對坐，外子靈機一動，說：「如果不要大費周章打牆，就將書房內適合工作的那張大桌和客廳的矮茶几交換位置，模糊掉休閒和工作的區隔。天熱時，就一起待在客廳工作，一起享受冷氣，如何？」這真是神來之「想」！當不再目光灼灼聚焦於一道牆後，事情忽然變得簡單。將160×100cm工作桌搬出時，換我靈機一動，建議119×79cm小桌几就留在原地，把它藏進下方空蕩蕩的大桌內；偶爾人多時，還可以將它拉出來給小朋友使用。
事情意外地順利，感覺好圓滿。大桌就罩在小桌上方，兩個桌面間的空間，必要時，還能置放筆記型電腦、待審的稿子，或正在看的新書。我們一家三口簡單，工作與娛樂時間容易協調一致。想圍坐一起看書、幹活兒或聊天、追劇時，三人無論方位，各挑個位置坐下就行；如果三人同在，卻需求不同，必須工作的就朝外頭坐下，戴上耳機，思考時，有窗外藍天白雲相伴，好不愜意！想消閒的，就朝內對著電視機的方向，只要調小音量，也輕鬆自在、不致干擾別人。雙方各得其所，既皆大歡喜，冷氣也得以均霑。
桌子各就各位後，我站在玄關往客廳看去，不知怎的，心底驀然升起強烈的幸福感；原來家具經過巧思重組後，整個空間變得利索寬敞，煥然一新，竟然在疫情肆虐期間勾引出勃勃生機與滿滿期待。
這張白色的辦公桌，是侄媳婦收起進口文具生意時送給我們的，保養得宜，寬闊的桌面潔白無瑕。我跟外子說：「要不要找看看家裡有什麼閒置的桌巾可以利用，罩上一張漂亮的桌巾，既可以保護桌面乾淨、不受損，也能增加浪漫氣息。」我一向喜歡閒逛家飾店，出國或在國內逛街，總是在家飾店流連，因此囤積了很多桌巾，就希望能找到一張大小合宜，花色賞心悅目的來搭配。
外子開始翻箱倒櫃，找到好幾條。我們倆就一條一條抖出來試著罩罩看。有的太小，有的顏色不搭，來來回回的，有一條淺紫花樣的，看起來素雅，可是定睛一看，有些地方沾了點汙漬，只好忍痛擱一邊。最後，一條嶄新的鵝黃桌巾雀屏中選，鋪上桌面後，新鮮的鵝黃色讓整個客廳陡然精神奕奕。
那日晚間，母親忽然來入夢。我在夢裡跟她在京都的街頭並肩緩步穿行，偶爾進到小舖子內看燭台、桌布、圍巾等小物。夢醒，我愣坐床沿發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日那張被擱置一旁的淺紫桌巾。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難不成母親迢迢來入夢，是刻意前來提醒我前塵往事的嗎？我下床赤足奔到前廳，發現那條桌巾仍舊蜷曲在沙發的一角。我掀掉昨日那張鵝黃的，展鋪這條車了白蕾絲邊的紫巾，雙眼驀然迷濛起來。啊！果然是當年被藏進抽屜底層的那張「惹事生非」的桌巾，沒料到已然塵封了三十餘年了，昨日匆促一瞥，差點錯過。
這條桌巾的故事雖然歷時已遠，卻仍記憶鮮明。有段時間，我經常在演講中提起，總惹得聽眾淚眼迷離，而我自己也經常講著、講著，哽咽失聲。故事是這樣的：三十多年前，我曾不小心買了張昂貴的印花桌巾；正懊惱間，母親北上時還屢屢火上加油，說：「這敢就是彼條貴參參的桌巾？恁台北人是按怎！搶人喔！」為了化解尷尬，我百般設法找出桌巾的好處加以掩飾。先說它曾做過防靜電處理，「防靜電有啥物路用？」我瞠目結舌，不知桌巾何以需要防靜電；只好強調水珠滴在上頭不會散開滲透。「阮隔壁美鳳嬸仔厝內嘛有一條塑膠的，才兩百箍，水嘛袂湠開（散開滲透）。」我做垂死的掙扎，強辯：「你看桌巾鋪落去，敢毋是較媠？」「我看嘛普普仔爾，也無比美鳳嬸仔彼條兩百箍的較媠。」母親步步進逼，我節節敗退。幾個月後，我惱羞成怒說：「我物件（東西）買貴就有夠悽慘矣，你猶閣逐擺（每次）來、逐擺講，到底是欲叫我按怎啦！買都買矣，你就莫閣按呢踅踅念（碎念）啦！」話聲甫落，我被自己前所未有的給天借膽言論所驚嚇；而一向好強的母親被我這麼一頂嘴，忽然神色黯然地放下碗筷，默然許久，才囁嚅回說：「毋是啦！我最近雙手定定（常常）咇咇掣（發抖），啉（喝）咖啡抑是食點心的時陣，驚無小心落落去，去滴著恁遮爾仔貴的桌巾就害矣！」
我永遠記得當時母親說這話時窘迫的臉和我聽到後的情緒潰堤。一向好強的母親，不慣示弱，她不直說可能弄髒昂貴桌巾的憂懼，反而用強悍的批評來譏嘲。我相信如果不是被我逼到死角，她是絕對不會示弱地道出真相的。而我到底是有多粗心才沒聽出母親言語中隱藏的弦外焦慮；不！應該說我到底有多不孝才沒看出母親逐漸老邁的顫抖！
從那之後，只要母親北上，我便撤掉這張桌巾，讓她不必再膽顫心驚，而能安心自在地閒聊、吃、喝。接著，我們搬遷到台北，桌巾就在不經意間被收進抽屜的底層，這一待就是三十多年，如今才重見天日。
鋪上桌巾的次日，兩個分別上小學中、低年級的小孫女來訪。看到經過整頓的客廳，眼睛晶亮，感覺事事新鮮。我忍不住跟她們說起阿太的故事和桌巾的原委，她們聽得津津有味，還提問了幾個小細節。之後，倆姊妹立即蜷曲藏身桌巾覆蓋下的小桌上玩得格格笑，姊姊說兩桌間的高低差空間，平時可以在桌巾屏蔽下成為搬演布袋戲的劇場；妹妹補充萬一地震，也能直接晉升為避震的祕密基地。她們甚至機伶地合力拉出下方的小方桌，未雨綢繆說：「今年如果在台北過年，我們請外婆跟舅舅一起來，就不用擔心廚房內的餐桌太小，可以分成大人跟小孩兩桌。姑姑跟舅舅都還沒結婚，就坐小孩這桌。」姑姑聽了啼笑皆非，我則笑出了淚。
說實在的，跟這張桌巾久別重逢讓我非常激動。雖然巾上沾染了些漬痕，經過歲月的薰染，顏色也不再如往日般光鮮亮麗；但這些日子來，有它伴著我看書、寫稿、評審稿件或準備演講的PPT，效率陡增；而看著小孫女興致盎然地聽著阿太的故事，並在故事中提到的桌巾下，興致勃勃遊戲，也油然感受傳承的親切有趣。母親業已仙逝十五年餘，但因為一張重現的桌巾，她音容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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