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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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妏霜/喪屍也會感覺搖晃嗎

2022/10/06 05:30

圖◎徐至宏

◎林妏霜 圖◎徐至宏

星一不大愛所有必須與人爭輸贏的競賽。她將在超商影印出來的稿件放進信封,預備前去郵局,寄送到競賽地址時,顯得有點猶豫不決。彷彿預視了自己即將到來的絕對傷心──擔憂自己所創造出的訊息,會不會無法指向遠方,而是抵達另一個荒涼的地方?這條路顯得很長很長。難以毫不介懷,心裡承諾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她知道自己對許多事情的欠負,她的人生債務;也明白終究不夠聰明,很希望能夠結束長期這樣不健康的仰賴,或在這條寫作路上活得鬆弛些,不會再需要咬牙守住什麼,再為這些事情流淚。

星一在意的是人的複數性,但這種人與人之間,你來我往的互相競賽,就意味著參與了某種形式上的贊同:同意所有獨一無二、困難複製的東西,被放進較相似的標準模型裡。世間事對她而言,宛若常常走到一種另類的,每人心知肚明,各有不同定義的「人與人的連結」,又不禁去追求每種預知記事可能有的戲劇性轉折。她並不是因為這些複雜的人類活動,引起了些微感傷。是明知如此,依然投入爭奪這些後續可能帶來資源與效應的最熱烈活動,卻永不可能輕率地臣服或安心地僭越。

於是,那年八月開始的奧運,她只從新聞媒體得知最後的比數結果,從來沒有開啟頻道追蹤與觀賽。當時旁人若知曉,或許會驚呼,對此她怎麼可以沒有太多的感覺?但她有感覺的是,那些公開照片裡所披露的場景,運動員背後,在地面或牆上標示著前一年應該開幕,因疫情延遲一年的「東京奧運2020」,卻出現在2021的那一年。時間之描繪正確,邊界輪廓好像不盡明顯。失眠。發夢。即使這樣最為普通的譬喻,大概已足以形容這場日漸沉沒到日常深處,突然被喚醒,似醒未醒的夢遊中。無論處在哪個地理位置,或在哪一種心理狀態,那一年八月,以集體的方式,共同支撐著這樣的概念──好像發生了一次能開啟另一種共同故事的方法,儘管是,透過大部分悲劇,少部分喜劇的彼此交疊與互相競爭。

「突然開始又可能突然結束的故事,也會創造出另一種新奇的詮釋啊。」星一這樣想。

可是星一這人自覺沒什麼意思。只想有最低限的情緒變化。總發現不了多餘靈光。在與他人的弱連結裡,要怎麼找到更新鮮的自己?如果她並不想承接那些高低起伏的他人心理?有些人或許喜歡,她卻不確定非得透過一種群體性的方式才能表達自己。一個人怎麼將自己拉進群體裡,才能好好說明一個人如何是他「自己」?她總是有許多問題。雖然文學與寫作,可能也是一種自作多情的連結。她也還在面對自己的困惑:那些煎熬與摩擦,那些從內部來的,從外部來的,是什麼觸動了自己?如何逃離生命的獵手,成為一種轉化或消化的成果,成為一顆心的舞台?只是有時,她的感受總是延緩,有時無限推遲,彷彿用冰封停下來。然後告訴自己:事情發生了。事情。已經。發生了。有一些原來未知的東西,才被納入已知的範圍裡。說是這樣說,她還是矛盾,甚至沒有意願與其他人配合,組成什麼有力氣的同盟。無論那是連結了西方星座、東方生肖或其他形而上的座標。口拙的她只能盡量謹言,也沒打算理直氣壯維護起自己的笨愚。只是那些分類總像讓人捉住什麼不是自己造成的把柄,整個人都不好了。星一無法成為同盟的愛好者。這是屬於她的已知。

她也不想如同一本書,只被讀了一頁,就輕省圈畫出關鍵字與解釋,隨意一掬同情淚,散落無緣無故的哀傷。她想被固定且安穩地覺得有點「重要」,用這樣的方式留在某個人的生活。星一以文字傳達,最終她能理解的,不過是關於她自己的,重複的自我迴圈。是如此脆弱性的揭露。而寫作及其所可能的開花與結果,或者多半的凋謝,時常的碎落,然後便腐爛於土壤裡。但這畢竟不是什麼同工不同酬,抑或不同工同酬的勞動衡量,能藉以針對某種顯著的不公平與不正義,進行接下來的抗爭計畫。

或許是過於沒有變化的想像,硬套不進已有太多變化的時間裡。即使在疫情狀況天天有所高低又經不斷變異的這兩、三年,她一樣應用了以前學會的技術,在可操作與不可操作之間程式性地生活。活得有點像是以前的樣子。可是無論重看幾次,都不甚清楚:這就是她以前心心念念所企圖傳達的那個自己嗎?

最近,她把周遭發生過的事情重新思索了一遍,更擔心自己:會否已經陷溺在回應一個為了榮耀自身,不惜做出虛情證詞的人?許多真實被覆蓋了下去。那就像某些人的傷痕卻需要透過一種假意的聲稱。她不是不懂被想像力的曖昧性捉住了之後可能產生的誤會與錯解,也可以照顧那樣想像力的盲點。但評價與誣捏並不是同一條軸線上的東西。星一反對這樣的混淆,而那個被生事中傷的人又是自己。她也希望一切都包裹在惡作劇般的玩笑裡,當做人生諧謔,卻無法爽快地將「自己」抽出來。彷彿是由自己選擇了不忘記,選擇不自由。她這個人已經被決定好了。決定好是個怎麼樣的人。不由分說。她已經說過會痛。真真實實地會痛。她在努力死裡逃生。

六月飛霜。她將個人的遭殃重新整理。略去過多細節,妥善隱藏,節制好情緒,盡量與日常分離。還願意的就諒解,不願意的就由自己敘述。她知道把體內的東西放大,難免失真。放大,在這個時代,是動動兩根手指的象徵。同感也只是兩次的點按,獻上一顆愛心的符號。這時代,能繼承下來的或許已不是正直,而是輕薄與方便。不知要怎麼面對那些過小的,私人的,他人可能視之敝屣的,對錯誤的指認與哀悼,可是她還是不想隨便模糊過去。有時沒有辦法理解某種難處,是因為那個難處只跌落在他人身上。她理解:理解也有其條件。她也會意識到一種差別,也會被這些差別待遇所傷。

有天,星一偶然看見某作家這樣寫:在悲傷的時候被惡劣對待會造成很大的傷痕。她看見這樣的句子同時感到非常非常悲傷。真實事件就是一次性的發生。那種一次性的發生,不是永存不朽,就是永劫不復。

文字是否也能是一種短刃的答應,當有人莫名以短刃欺身向自己?當星一在現實裡留有餘地,刻意不完善的描摹,卻在觀看一部復仇電影時瑟瑟發抖,不像是恐懼,想來她還是不自覺餵養了那顆嗷嗷待哺的復仇心。而她真的花了太多時間、太多篇幅,做徒勞的文字,回應那樣一個人。或許她早已明瞭,自己將永遠不會得到一份致歉。當那樣一個人,無法意識到所為的荒唐與加害。她尊重另一個版本的感受與經驗,就像她也有自己的一樣。這些只是表層的,次要的原因。故事的發生原就不只存有一端,不是只有一個人可以詮釋。然而後方的跳崖羊群教人真正害怕:如何錯認了別人生命的皺褶,也沒有辦法面對炙熱與冰冷共存的人,與那些處境下的選擇。她同時在想:怎麼做,會有某種可能,可以把那樣至高無上的獨尊敘事加以稍微解消?因她自己就是,無法在當下做出回應。對那些難以言喻的,她總是慢。其後,便忽略不了痛苦整個地淹沒過來。

因此不會只有一次。因此只能反覆指涉同一個事件,同一個人;指涉表面美麗背後,一併產生的醜陋。無法讓那人的壞心眼直接過去。那不是指出一道只有少數人嗅聞得到的惡臭氣味;指出一段只有少數人聽聞得到的尖銳聲響,而是如何讓他們知曉這微不足道的傷心,這小事情,這讓她四分五裂的小病與小痛,就是傷害。她就是對這樣謊言的繁華被當做人格魅力,進而延伸出紅利,想到日後有人跟著信仰,認定了雕琢完善的聖光聖潔需要被崇尚,不加思索地給予了讚美、花束與獎賞,而有了嚴重的偏向,無人正色告知,再也不能持平看待其他反對。之於此,再怎麼樣她都過不去。對她來說,那才是一種隱藏其後,命運的荒謬,尊榮獨享的醜惡。

星一也會小心眼地比較一些話語,及其實際作為的差異,對於口蜜腹劍,她沒有直接說出口的是:那這樣好了,你們自己去玩吧。

退一萬步,經常只能轉念一想,世上許多的書寫,也時常是,創作者明知如此,依然花費許多時間回應那些其實已經不重要的人。然後以巨大的虧損告終。那麼星一她究竟想得到什麼樣的結局?以同樣的方式咬噬對方,看著他人最終因說過的謊言變得不幸,以安服這些莫名其妙,這些由別人的謊言黏附上來的不幸?事實證明,她也看過了許多次故事的開始與結尾。即使是一個確定受害的人,才學會喊苦,學會呼痛,還是會有人留下這樣的字句或話語:夠了沒,可以停下,太膩煩了。不要再積累恨意。過去就好。受害的人不時因為這樣湧上來的不信任感,再次曝光更細微的心思,將心裡的靜默敲出符號,莫比烏斯環帶般以求觀看者目光的黏性。這會否已經成為,關於人性與言說的,以及人與自我的永恆競賽?

星一還有更值得訴說的事物,想做一個至少前進一步的人。可是,她發覺自己對重新觸碰萬事萬物,都開始變得意興闌珊。當然也有滿足的時刻,但過後總更接近白雪落在冬日的葉瓣上,更多的是壓彎了身體,承受了重量。能為自己找到的合適理由可能是:她已經無法心平氣和地處理這樣的傷害。她也需要回聲,但她想做的,卻是以空白的心,去度過一個同樣空白的此刻,去迎接一個可能空白的明日。一日對另一日的復刻。她想回到一個平安的現實,尋求寧靜,而非日日在界線裡自我拉扯。

星一心底,在停下來的時間裡產生了特定的恐懼,害怕自己的恐懼如疫病般高度擴散──有了抵死不從的恨意,遂真的成就了一份終極的生命悲劇。

這是一場圍剿與被圍剿,關於用哪種模樣活下去的比賽:宛如末日電影中流行起來的喪屍,用歪扭著身體的方式行動,以求現下新鮮的活人血肉。像一空白容器填充需要的定義,卻無法導向任何一項沒被中斷的未來。喪屍雖是群體的代稱,卻不知算不算得上同伴,倚賴著本能欲望,或非出於本意地撕裂他人,牙口下有他人的血漬,傷人自傷,搖搖擺擺,成為擁有相似面目心智的一群肉身。在生肉與腐肉交錯著氣味的空間裡,逃啊逃,逃不過的就淪喪。不是模糊地被嚙咬啃食;就是神智清明,身體卻不見得有相對能力逃避追捕。那喪屍般的群體,總是飛快,好像已經不知道別人的痛。這也是一種暴戾吧。

星一仍是一樣,無法將一切當成虛構框架下的遊戲。她沒在玩。她認真且奮力逃跑。她給自己的新功課是:做不到驕傲或淡然,那就不卑不亢。無論寫作或不寫,總在桌前盡量動一動、拉一拉手腳,還像人類般的靈活與不靈活。這血肉之軀仍有極為普通的移動速度、關節扭轉的自然角度,依然知道哪裡不適與疼痛的程度。然後,偶爾也依然會,因為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該對誰訴說,或說不出口,看著鏡子裡那張逐漸青白無血色的臉。雖然不能時時拿出來量度,究竟又因為喪失了現實的什麼而跟著萎縮,減少了幾毫克;雖然只是堪用,但並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她會重新摸摸左邊胸口,那顆還在跳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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