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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周紘立／老浪漫
圖◎阿尼默
◎周紘立 圖◎阿尼默
「吃喜餅嗎？」主任「又」開始分發甜食了。
水果刀劃開，鹹蛋黃和棗泥全脫離餅皮，我邊吃邊惡毒想：「說不定明年就離婚了吧？」掉滿桌的芝麻，像愛情裡的瑣屑替離別留了一手，以待日後一顆顆還擊對方。真的姻緣不需要多加努力，你按照平淡無奇的往日步伐走在平淡無奇的街上和平淡無奇的人們擦身交錯，某刻，出現歧路，他或她平淡無奇走進你的視野，從雜草的大小日漸瘋長，叢叢撥開，開了朵異卉：長在心上，看在眼底，如果，我是說如果，那人心頭也含苞或待放，才是愛吧？
完全不必繳交會費來「相親」。
我在婚友社工作，企畫耗資兩百萬的交友APP，接近收尾階段。疫情連帶影響單身者的感情路，不至於為了愛和性命過不去，過去了，也沒命談呀！既有的十萬會員統統上線，業務變身月老，一切問題雲端解惑。不過系統比Lady卡卡更卡卡，抓不完的蟲，歸咎於好事多磨，請老闆再等等。
老闆是業務員出身，成家優點描繪得完美無瑕，偶或摻雜一點悲劇情節：暮年罹病一個人躺在醫院病床，沒老伴有看護，保險受益人空白，這世人攢的房和錢該給誰？最親密的惟獨死神，「趁早，有伴最好！」茶水間倒水時，員工訓練的他如布教宣揚。單身的我好汗顏，不被愛罪孽深重，能盡人事已經做足，交友軟體全下載，請朋友介紹對象，我還能怎樣？
辦公室午後開張，沒被嚇跑的女業務員，著白襯衫灰套裝，坐在一架電話前隨機call out。她們有本「單身通訊錄」，向全台灣愛無所依的人發邀請，頓時宛如置身配音室。有個經常喫菸的妹仔，上線時菸嗓子榨出甜和蜜：「您想像一下齁，臨終的時候身邊沒有親人的感覺……喂？」遭切電話，轉頭沙啞飆髒話：「什麼不需要謝謝，等他需要的時候就太晚了！」半百媽媽擁有少女美聲，講話特有耐心，一通電話講上個把小時，業績極佳。我佩服她們雙聲道切換自如的本領，肩負散布花粉的蜂蝶，電話那頭的人肯定醉了吧？
醉的，約定好時間前來會館，依照財務（動產、不動產）、工作（五師行情最高：醫師、律師、建築師、牙醫師、會計師）、首婚或再婚、有無孩子……當然還有臉與身高。老闆鍾情夜店風，深褐色玻璃隔成小房間，一盞照不清五官的低亮度燭光，麂皮沙發、單腳圓桌，搞得異常聲色。報名者先在櫃檯等候，口罩外加墨鏡，真是八大場所的氣氛了！興許鄰近台北車站，車如水馬如龍，有頭有臉的高端人士，走進一幢住商混合大樓必定有鬼。
「教授」自花蓮遠赴而來，點名致電的女聲洽談，一牆之隔談了幾小時，再現身，列印入會表格，這個月不必吃土了，抽成就能過段優渥生活：「學姊，OK！」她的顴骨如麵糰發酵，笑得眉眼彎彎。送「教授」搭完電梯，微肉女孩扛了把根帶泥的三星蔥進來，說是禮物：「送花不實際，蔥還能吃，路過宜蘭買的。」
好純的男子，急時光中的老浪漫。
還記得嗎？撥接上網如龜速，蕃薯藤尚未演化為肉食性的雅虎，設計陽春純文字交流的聊天室頁面，哪需要絞盡腦汁取暱稱，性別、年齡如實輸入，沒有太多的宮鬥心機。有意者換MSN接續聊，盯著解析度不高的大頭照發夢，這個人就是這個人，不會盜圖，那時異世界工程緩慢，得以延遲真實的尾聲。我想，「教授」和我同樣眷戀那段網路過渡期。現代，太快了。人類是浪漫的動物，貪戀電光和石火，再老的皮囊仍會觸電。胸肌賁起，冰塊盒腹肌，無害奶狗臉自投羅網，依舊、依舊令人愛液聯翩。談沒幾句，聊起加密貨幣，才知是詐騙。
曾有記者朋友探聽可否採訪婚友社，她疑惑皺眉問：「難道你不好奇，都什麼時代了，這行業歷久不衰？」腦海浮出一句名言「愛情是門好生意」：如甜膩膩的黑森林蛋糕，許完願吹熄蠟燭，頂多吃一塊，兩塊是極限了。好就好在淺嘗即止，曖昧時速配結婚，婚後的酸苦辣有很長時間能反芻。婚友社雖老派，卻是真實世界的淨土，為情海浮沉的眾生拋一枚救生圈，先生還再說。
建檔資料不乏七年級的竹科工程師，沒宅氣，被配對對象拒絕的母胎單身，需要加強「戀愛課程」。還有田僑仔，坐擁金華地段幾頃地，長相普通，五十歲該有的風霜全寫在臉上，主任眉批：「送上去！」初初不懂，上去是上去哪？散落蜂巢狀隔板的聲優此起彼落：「記得，我叫美惠喔！」美惠是標籤，人真來時帶上去。她分析道，收了此類人就是自找苦吃，年輕美眉看不上眼，擺著生菇，又不能不安排對象約會。上去，真的是上去，樓上有間競業，我們的拒收戶一律向「上」呈報。當然他們遇到要求高些的便下來，資源互通。
男多金，歸類為尊爵，年費百萬起跳。
至於女的嘛？忌聰慧、忌存款過多，不宜超過廿五歲，是謂「好女紙」：沒擦布、立可白塗飾的痕跡，雪白無折縐的一張紙。
三十幾的女博士有車有房外加高學歷，渾身鍍金鑲鑽，條件樣樣叫人慚愧。高攀不起的自卑感作祟，嚇跑一大票符合她的理想情人，當朋友可以，再進一步萬萬不行。她並非Sugar Mommy，來這兒的「真的」渴望真愛，窮途尚未末路，絕處還能逢生，交給愛情園丁處理，總有一日桃花盛開吧？最受歡迎的是幼兒園老師，會費一千五，眾人搶著配對哩！照顧孩子的溫柔形象十分美好，宜室宜家就是IKEA，主內帶娃，撢掃居家，咦？男人要的真的很簡單？
「愛情如戰場」，我說婚友社是「愛情屠宰場」：曠男怨女秤斤論兩、討價還價，還得自負盈虧，愛喲，念久了也像一聲歎息。
做為一個交友軟體的資深受災戶，為避免未來APP充斥假人頭假帳戶，線上相親者須赴會館驗明正身，身分證不夠，戶口名簿才知曉你是否尋覓第二春，簽名畫押。還沒完！手機裡的交友照一概不合格，濾鏡太強，美圖修修把包子P成錐子，由業務親自拍一張「純」的照片，否則見到本人時如坐自由落體的失望誰負責？科技如何發達，漫步雲端之後，總要下凡的。
但是，我們後期加工統一馬賽克。為了格子該有多大反覆測試，總不能雲裡霧裡看不清吧？「朦朧就是一種美，u know？」我不Know。幸虧設定一百道結婚Q&A，例如預計生幾胎、住岳父母家、有無移民打算……層層關卡你變做印象畫，塞進「甜美可人」或「文青女孩」的範疇，手機螢幕得拿遠揣測長相，有意內洽請給一顆心，每個人僅三顆，獲得配對評分表乙張。分數太低，另尋芳草芳花，哎呀！喜歡的人超出預算，請加入正式會員，一天五次配對機會，揭開馬賽克的面紗，疑似真命天子或天女發封信過去探問究竟。沒回？整本農民曆天天是七夕，業務呼喚喜鵲搭橋，一張吃糖的嘴傾盡全力，使命必達！攸關業績豈能兒戲。
我向整間辦公室業務們提問：「像我這樣的條件收嗎？」
年紀偏大、身體偏重、薪水略低。
「送上去嗎？」
「真的！只能送上去了。」
突然，鬆懈舒坦，無論是何種「角色」下場都是「剩菜」，便無須掙扎。
主任遞給我幾包「白桃鐵觀音茶曲奇餅」、「水蜜桃馬林糖」，說是又有一對訂婚了，剛送來的喜餅。撕開包裝精美的塑料袋，低溫烘焙的蛋黃霜碰上舌尖立馬攤成糖水，過甜，兌半瓶水解膩。我壞心腸地：「希望不會退婚。」
此外，我喜歡中式喜餅。
扎實，鹹甜有嚼勁，會掉芝麻，味覺複雜較有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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