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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呂政達/觀音山隧道

2022/12/26 05:30

圖◎徐至宏

◎呂政達 圖◎徐至宏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且與我同行,迎著方向往北的風,走64快速道路,夢境自遠方追趕,某個路段遇見雷電的飛翔,有時則是斜飄的雨,輕拂雨刷的精靈嬉戲。

車子經過五股,道路的護欄快速掠過如蒙太奇,在平原、河流和此起彼落的樓房間,起初,地平線彼方的那座山只是些綠色的線條,濃重的筆觸是印象主義遺落土地的顏料。

然而,山就躺在視線裡。從淡水河那頭仰望的觀音的側影,從這個角度望過去,晴空下兩個山頭間的弧度,更像是一頂綠色的紳士帽,大冰河年代兩艘太空船在還沒有命名的河岸緩降,從此不再返回家鄉星球。

我看見杜英樹、相思樹,滿山遍野的芒草爭著要爬進我們的車窗,偶爾見到枝椏伸向天的櫻花樹,為我們標誌著路途的方向。

走這個方向,要去探望住在八里療養院的兒子,帶他愛吃的食物辦理會客。一個月前,兒子的症狀突然變得嚴重,徹夜不睡,我們都不知道原因,只猜難道是季節變換的關係。兒子一個人住在單獨的房間,護理師說,如果他症狀發作,攻擊看護,也只能隔離約束。我們繼續過著日子,偶爾幻想:「嘿,這個寶貝兒子會不會想我們,如同我們思念著他。」

思念其實就是一條通向八里療養院的道路,當疫情稍緩,醫院通知我們可以在週三下午去辦理會客,我們準備好食物,由兒子的阿姨開車,出發。

第一次,64快速道路仍是我們心中陌生的道路,阿姨跟著導航,進到北向迷宮陣裡果然迷失方向,阿姨說:「錯過一個交流道,我們就要轉一大彎。」從三重堤防邊再上高速道路,那座山赫然立在盆地的邊緣,「看,觀音山就在那裡。」兒子的媽興奮地說:「兒子也在那裡,我們的方向是對的。」

這條道路,日後常常在夢中出現的山,就這樣從陌生到一遍一遍地演練。我在車中閉著眼睛,演練等一下會客的場景,兒子吃著他在家中熟悉的食物,一根香蕉和一份燒賣,抬頭看看多日未見的父母,「咦,你們怎麼這麼久才來?」我想像著這樣的對話。

穿越過快速道路終點的觀音山隧道,轉進八里市區,上山,兩旁盡是灌木整齊圍繞的墳墓群,前人已在此處占領最廣闊的視野,夜晚幽靈若醒來,可以看見連綿到台北港的燈火,也許連思念也連綿如燈火。進到療養院,我們來到兒子住的病房按電鈴,說明來意,護理師透過對講機宣告:「現在是疫情期間,規定只能透過門上的玻璃窗見一下面。」那扇小窗後連接著一條長長的略顯陰暗的通道,通向另一道門。等待兒子的身影由看護帶領,穿過那條通道,笑吟吟地把臉湊上來,我下意識地想擁抱兒子,隔著一扇門的距離,我說:「有沒有想爸爸?」兒子回答:「有。」轉身就走回去,這是我們第一次會客,留下食物,滿足地回家。

夜裡,躺在兒子在家時躺的那個床位,許久未清洗的床單,留著他留下的汗臭味,我差點有種錯覺,以為兒子才剛起床,天才剛亮,世界才要甦醒。我照著他以前的姿勢,側睡,有時用另一個枕頭蓋住頭,把自己當做一個盆地,感受著兒子在那個位置上的感覺,即使如此靠近,我們從來不知道他的心緒和焦慮,真的不知道。

有時候,只是日常,學著他緊張時搓手的姿勢,像他一樣歪著右腳走路――因而總是右邊的鞋子先壞掉,想兒子這時在八里療養院做什麼,他仍舊無聊的時候一個人看電視嗎?聽說醫院不讓他去上職能課了,怕他推人,他總是一個人乖乖地坐在床邊吃飯。

睡覺了,跟二十公里外的兒子道晚安。以前他要等爸爸睡了才甘願去睡。傳出鼾聲,海風一樣在夜裡發笑,環繞觀音山的小小騷動。

有一次,去療養院探望他。病院大樓外微微飄著雨,直直通過院區的道路邊遍植山櫻花和八重櫻,每年二月櫻花盛開,院方舉辦櫻花祭,病患和親友一起望向緋紅的櫻花,如天空墜下的發光體,迅即的開與落,這樣的命運卻象徵著一種期待。但此時仍未到開花的季節,在帶著寒意的雨中,我想:「明年二月,當花開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離開這裡了。」就這樣想著未來的事。

我說:「兒子,櫻花開的時候,我們再來,好嗎?」兒子應了一聲,微雨中,各自撐著傘,兩個各自的小宇宙重疊,我們走在此時此刻的道路,人生總有同行的方向。

疾病盤踞在觀音山頭,占領兒子的身體,不定時地發作。貪瞋癡狂紛紛墜落,我們學習與兒子的病相處,安撫他。但有時候,疾病是一個力量,從背後架住我們,如同現前的這場雨,還不能阻止我們前進。不能啊,再大的雨也不能啊。整個宇宙都在下雨,每個星球都有父子攜手同行,以前是我撐著傘追著跑:「下雨了,撐傘,不要淋濕了。」現在,他偶爾為我撐傘,父子走在微雨中,山櫻花的枝椏伸向天空的手臂,我的右側時常淋濕,我們同在一把傘裡安靜地,一個兒子做他該做的事。

「來,我們去那邊的花園逛逛。」

兒子跟著我走上花園小徑,「小心有蛇和蜂。」我念著矗立在彩葉草旁的告示,兒子這輩子聽最多的,大概就是在路上跟他說,小心這個,小心那個啊。風很大,從淡水河口吹來的秋涼之氣息,我們在復健大樓停下腳步,眺望眼前的海天碧藍。那一刻,我想我知道為何八里療養院又稱為「希望花園」。在這座小小的花園裡,在茱莉亞薄荷草的旁邊,請為我種下一棵小小的植栽。

醫生照常來與家屬會面,說他正在調整藥,「我們也在試,哪種藥可以讓他晚上早點睡覺,睡得好一點。」不經意地問起,將來的安置計畫,「有的話,趕快去登記,現在的全日型機構都要等,都得要排隊。」短暫的會客時間,兒子吃完點心,起身,又走進那道寂寞的長廊。

兒子生日時,仍住在療養院。那天,我們早早來到住院大樓,要帶他到八里附近走走,再請假去吃飯。來開門的護理師說:「昨天他好像有預感,一早就起床等你們,但你們沒來,今天他睡到現在還沒有起床。」我們說,沒關係,我們就在外頭等他。

我走到大樓的玄關,也有其他病患的家屬提著食物,等待他們的親人,他們心頭的肉。來自五樓的電梯開了,魚貫走出十幾名病患,帶領的社工師仍一身耶誕節的紅,「大家排好隊,到外頭的櫻花樹下。」這個時節,我心頭一動,也跟著走出來,往康復之家的方向走去,八里療養院第一棵種下的山櫻花以盛開的模樣迎接我們,像時間也跟著染成紅。原以為兒子住院的這段時日,時間已悄悄靜止,但沒有,世界仍跟隨轉動,觀音才看過淡水河的日出隨即又迎接夕照,我還曾是第一次坐渡輪仰望觀音山的那個大學生嗎?來看看我吧,山櫻花在沉默中說,明年我就不再是同一朵花蕊。

那天,兒子起床已過午,只能帶他到附近十三行館的考古公園走走,坐在昔日考古遺址的沙坑前拍照,自閉兒的心情是等待發掘的寶藏,時日拉長,像一道長長的影子。「星期日,爸爸媽媽再來,再帶你去吃飯,你可不要再賴床。」兒子望著我,好,他說。

星期日,照常搭上車要去會客。上了快速道路,四周圍繞濃濃霧色,白茫茫的氛圍,只見到近處紛紛掠過去的欄杆,我的心一路懸盪著,終於隱約見到遠處的觀音山隧道,半弧形的隧道口依舊等待吞噬我們。進到隧道內的溫暖燈光,車內響起女聲叮嚀:「前方觀音山隧道請開大燈,請勿變換車道。」在隧道內,突然起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觀音柔美地側睡,請輕輕擁抱我的兒子。當我不在他身邊,夜裡,為他唱起輕柔的安眠曲。每晚,請去淡水河上捕捉一陣海風吹拂。每晚,放一顆最燦亮的星星在他的床前。

常常,我將想起那座山。

且與我同行吧,此時風的方向是北,永遠是北方,吹過那座山的氣息,吹過隧道,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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