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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庭鈺/接住

2023/01/03 05:30

圖◎達姆

◎黃庭鈺 圖◎達姆

印象中某些經歷過的情境、對話或神色,無論過了多久,總會不經意地重播或跳出停格畫面。無關相似經驗的觸動,它無預警登入登出,唐突瞬逝但多半無礙,就像偶遇交情不深的故友,湖心微微波動了一下,客套地打個照面後,一切復歸風平浪靜。

心理學稱這現象為「閃現記憶」(mind pop),雖說它較常在人們做例行動作時的無意識狀態下,以字彙或文句的方式呈現,但對我來說憑空浮上檯面的卻是清晰可感的影音片段。

那些閃現鏡頭包括,遛鳥俠騎乘機車停在尚是小學生的我面前,詭笑著:「妹妹你看。」我遠遠辨識仍不太確定從他胯間吐出、攤在椅墊上的小肉塊是什麼;英文補習班的Jenny如此恬靜美好,可是冒失的我在廁間敲門沒等回應就馬上推開門,她慌張來不及拉起褲子的局促,全映在我內疚的眼神裡;還有八、九歲時和妹妹在巷口嬉戲,忽然被舅舅的前女友攔下,給了兩瓶蜜豆奶請去她家探問現任女友的消息,聊天細節已不復記憶,但喝下去的濃膩留在味蕾久久不散……這些事在當下確實驚擾了我,但也不至於造成陰影,即便日後沒由來地畫面乍現,心裡的聲音不過是「噢,有這事」,然後鏡頭就流水般過去了。

尚有一事,不僅畫面、滋味,至今仍存有聲響、色澤和肌肉痙攣感。約莫小學二年級,我從教室奔出,迎面撞上正要跑進來的男同學,匡的一聲兩人跌坐地上雙雙摀著額頭爬不起來。隔天父親開車載全家到東海大學踏青,只記得路程中窗外風景幻術般扭曲旋轉,一下車我便忍不住嘩地吐了一地紅色穢物,登時嚇壞大家。嘔吐的記憶如此真切,昏眩伴隨噁心和酸水,倏地橫膈膜及腹腔劇烈收縮,逼得一股洪流不受控地湧入食道,喉頭關口大開,一切便洩洪般難以收拾。

原來前一天與同學對撞造成腦震盪了,那片鮮紅糜狀物應是上車前吃的西瓜。此後,這段閃現記憶便一逕以那灘紅濁鏡頭起始,往撞擊額頭的瞬間倒敘回溯。長大後各式嘔吐依然上演,雖不必然會連結到這件事,倒是吐完伴隨腦內啡分泌,痙攣、絞痛、噁心症狀又迅即減輕,這制約往往讓人錯認:苦水吐出來一切就會沒事了。

隨著年紀增長,消化功能衰退,胃脹腹痛難耐時,更迷信所有東西排出來就會沒事了。於是,持續好幾年每週固定到中醫診所報到。醫師分析病因,舉凡外邪、飲食、情志、臟腑虛都可能引發腸胃不適,我聽得一頭霧水只求立即紓解,通常醫師也同意排毒為先,吩咐藥房讓我吃一包速效的再離開,他說:「回到家妳馬上就會有感覺了。」有時藥效作用快,步出診所還來不及走到家,便覺昏眩、脹氣和溢酸水。某次甚至一路強忍腹部肌肉攣縮,無奈喉嚨仍被突圍,我趕緊就近找排水溝嘔吐,待扶著牆虛弱起身,看見零星幾位行人面露驚慌、紛紛走避。大疫之時也難怪,我這副落難狼狽貌活像確診病患。只是這比被誤解為喝得爛醉還難受,疫情已夠侵擾人心,好像我又加碼人心惶惶的負擔。

其實喝得爛醉吐在水溝的記憶是歡樂的。二十幾歲念研究所時,與一群同窗在課後跟著幾位老師到基隆港喝酒吃海鮮,我們這群研究生沒經驗,菜未上桌便搶著乾杯敬酒,吃了幾道菜又混酒喝,威士忌、紅酒與加拿大奶酒。回程坐老師的車,適才吃飯太暢快,當兵時開過戰車的老師話匣子停不了,頻頻回頭向後座手舞足蹈地講演。一路車速快又狠,不時甩尾急轉彎,我們只管閉嘴含笑點頭回應。下車後向老師鞠躬道再見,眾人終於忍不住嘴中酸穢,唰地找排水溝解放。然後個個癱倒,撫著肚子笑成一團。

年輕時的笑經常在荒唐中盛綻,再怎麼難過的關,吐一吐苦水好像真的就過去了。尤其美國神經學家羅伯.普羅文(Robert R. Provine)這一段浪漫的形容:「你一旦跪在馬桶前方等著嘔吐,整個世界彷彿就縮成只有那個小小的空間。」即便孤單,卻令人感受到嘔吐動作的神聖與專注,恍若踏進諮商室或對著小窗口向神父告解那樣虔誠。那些不適合這副脾胃的東西,何嘗不是在積極地找尋出路?對它們來說,解脫的津口便在食道喉頭這條窄仄祕境後,初極狹,只要一鼓作氣,不久便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旦它離開、我放手,隨著嘔吐後一劑腦內啡的犒賞,苦水昇華消散,一切就會好多了。

我常常想起中醫師說的腸胃病痛肇因――外邪、飲食、情志、臟腑虛,除卻字面上能理解的飲食及先天臟腑體質,何謂外邪與情志?那意味著壞東西和我的心嗎?每當聊起傷心情事,困躓中的我三兩句不離口的都是「不甘願」,不甘願努力這麼久卻依然要放手,不甘願對方可以揮一揮衣袖就走,有時是不甘願未能快快見證惡人的壞下場。或者難以消化不公不義,狐疑著無限上綱的單一價值和攀緣結社之必要。硬把外邪積累在腹肚裡,憤憤反芻著世事運轉的怪現狀,時日一久苦水彷彿滲入肌理,餵養著我的情志,胃脹腹痛遂成宿疾,邪靈般驅之不散。於是,只能以毒攻毒,仰賴藥物引流,以嘔逆換取腹肚的輕盈。

即便吐出苦水治了標,沒多久又開始不忌口、暴飲暴食,或者放任自己靠近各種巧佞誘惑,彷彿要藉此試探內力。總要吞忍鬱積到消化功能停擺了,才開始尋求催吐藥方。如此周而復始,不禁疑惑:苦水吐出來真的一切就會沒事了嗎?

然而天底下又有多少事能夠一勞永逸?薛西弗斯式的複沓與徒勞早已成了人們認證的日常。病兆根治既不可求,能先改善狀況獲得一時寬慰,便覺彌足珍貴。若要歸因這心態為鴕鳥或小確幸,我寧可相信每個「一時」串接起來就是「一世」,誰能說這不算永恆、不是另類根治呢?

離開中醫診所前服下一帖速效藥,排毒為先,大抵是這個意思吧。找個人告解、吐吐苦水也是,筋肉結節鬆軟化開般暫得舒暢。雖然偶會遇上這樣的人,對流裡充滿他的作嘔,糜爛、塊狀、酸的臭的、或稠或稀,情狀氣味引得旁人也想報以滿肚子汙穢。他卻拒絕相濡以沫,試圖抵擋苦水:「不用說,我都懂。」「小事而已別想太多。」「那算什麼,我遇過更苦的。」再次嗅聞他那更苦的種種後,發現自己肚腹涵納了雙倍苦水,愈發脹痛難耐。

小學時一次班遊,遊覽車繞行山路途中有位同學忍不住作嘔,他的鄰座同學幾乎是反射性地掬起手心對準即將洩洪的口,不料大片嘔吐物溢出掌面,沿著指縫滴答流竄。密閉車廂裡酸腐粒子瞬間彌漫,一眾人跳起來、掩鼻驚呼老師。只有手捧穢物的同學依然蹲在原地,以眼神擁抱暈車同學,寬慰一聲:「你還好嗎?」多麼慈悲,掬手為缽承接苦水,如佛陀以指磨藥渡世間苦厄。

在某些奇怪的時刻,例如麋狀物又自胃囊逆氣而上,整個世界都聚攏成馬桶前一小方出口時,那幅手捧穢物的超齡畫面會倏地閃現,甚至嫁接一己為作嘔同學,恍惚間真以為有人願意為我接住苦難,跨時空帶來力量般讓內裡暖暖的,連按下沖水閥唰的疾響都像款款一聲慰問。

髒東西都漩入黑洞了,馬桶水位漸次回升,原本緊縮的橫膈膜及胃壁腹腔總算鬆口氣。站直身子,吸吐輕盈許多,感覺苦水吐出來,好像一切真的就會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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