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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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銘磻/晴れ男

2023/01/13 05:30

圖◎顏寧儀

◎陳銘磻 圖◎顏寧儀

清晨睜開眼,窗台熹微的曙光從灌木叢悄然鑽出,用一種逢迎的丰姿望著我;這寂靜的社區八樓,日子有時愁悶乏味,難免慘白,不覺搬離台北已然十年,擾攘的思緒不時低吟:那是新日子的開始。

匆促離去,想是我妄圖擺脫記憶裡,無意贅述的某些鄙事,我可能永遠也不想解開這個根本沒準備好需不需要回應的問題;那是我恣意隱藏的蒙昧無知,毫無非同尋常可言。真確地說,我的確需要透過沉澱,救贖因為必須離去又不捨離別,支離破碎的心情。欸,只是搬個家,並沒什麼呀,我絮絮叨叨問自己:如果能夠重新來過,還會想回到原來的地方嗎?

如果人生只有別離,那春天為什麼還要到來?

與此同時,若有悔怨,大抵是對舊居的惦念。然,那裡已沒有想見的人,想做的事了,教我如何能從不確定的牽絆中,如常釋懷?

看待遷徙,好比旅行,一站過一站,每一站都有各自饒富興味的風景,不同的景色猶能添增旅途意味,從而理解人生,不愁生命了無識趣。只是,面臨新居,有時連吃塊鬆餅,都會感到陌生;未曾有過的惶恐,使我驚覺後中年餘生,除了寫作,別無其他技能好謀生,今後恐怕難以再像年輕時可以大方坦承天真懦愚、自以為的任性,然後,不自覺進入還在對人生莫知所措的晚年。

這種光景,無疑回應了最初遷移的不安窘境。哎,或許是我多想了。

穿越十年時空,有一種沉重感慨,叫無奈;人一旦上了年紀,生活形態丕變,似乎很難結交新伙伴,問我難堪嗎?有無不好分辨故鄉他鄉、新朋舊友的差異困惑?若說我仍有心思,料想真情實意的友誼不會只存在真空,我有同伴卻鮮少知交,好友不易求,朋友過多,感情空間太擁擠,那不是我要的。

直到某年秋日,在中壢一所大學課堂,遇見一位獨具雍容風貌的教師,精神奕奕地流露博學文雅,得知他的為人:風趣、謙遜、親和、有禮,多半覺到懇切;他是大學副教授,我斗膽喊他「向教授」,年輕學者總是帶著靦腆笑容出現在文學活動場合;面對群眾,說話正向,無不是善意和誠意並馳的機智語言,聽來使人如沐暖流。

不想在不明什麼叫安居樂業,什麼又是鄉土情懷,就糊裡糊塗在新居懊惱度日,這不會是我要的得償所願;幾次經過熱鬧的中原夜市,巧遇這位能理解常人想法和主張的文化人,無異讓我這個新移民感到歡悅;一個人能在音信沉寂時刻,出現有緣人的邂逅,算是奇蹟了。

原來,接觸一位新朋友的方式,只要付出一份真情就能完成。過去沒機會遇到可以相惜的人,並不表示年老衰朽之後,不會遇見可預期的友朋;結識家住中壢的教授,對一個正進入暮景殘光、滿面塵灰的人來說,我確實需要激勵自己勇敢生活,每一天都能期待明日到來!

某日午後,他從中壢駕車到桃園,專程送來好吃的地方料理,那是過去我對桃園未有美食的偏頗之失的印象裡,格外鍾愛的龍崗破酥包,這款具有奇特稱呼的包子,乍聽以為什麼「破書包」,隨後明白,那是源自雲南的特色小吃,包子麵皮都是手工捏製的蓬鬆層次,一圈一層撕著吃。口味有豆沙、鮮肉以及筍乾,可口極了。多年來,誤解桃園沒有誘人美食,其重鎮竟在中壢龍崗。

他溫柔熱心的為人,讓我想起川端康成在小說《伊豆的舞孃》描述男主角川島正搭船從南伊豆下田港準備返回東京途中,在船艙遇到家住河津,一位工廠主人的兒子,川島因為「飢寒交迫」而吃了他的海苔卷,又鑽入他的學生斗篷內,作者寫道:「他的親切教我覺得一切受之於他都是那麼自然,甚至有種過於美好的空虛。」我直言無諱地感覺自己正是那樣。

一圈一層撕開破酥包的感覺,好似我對向教授的印象,當一層揭一層,再一層,仔細品味,無論疑惑、好奇,發覺破酥包的作業,宛若傳述他波折乖謬的少年歷程,盡是層層迂迴、密密坦露。

紛亂嘈雜的年代,漠然不覺的人際,見他遇上再難的事,仍以正直能量處理,猶如暖氣襲人。過去以來,甚少遇見願意把笑顏、真誠情誼、雍容大氣感染周遭的人。這種感受,無不是帶著正向思考面對生命的人;或許我應當賦予他純粹的「晴れ男」,也就是「晴天之男」,即使不幸事件接連發生,他用良善掙脫無意義的束縛,抱持明天仍是希望的積極態度,未嘗不是福分。

天晴之後也會下雨,下過雨後也會放晴,相對於他出現的地方,總會是有陽光送暖的晴空,充滿和煦、溫馨。

這是怎樣玄奧的心智?絕不是我無中生有的發現,他的作為讓我見識到讀書人的溫文本色。

我對他的認知是否精闢透澈?說來不多,這個溢滿正向能量的男子,自少時起,即積累無比沉重的成長負荷,我讀他著作的《何處是兒時的家》,讀到:「父親在我國小三年級時就因遭到構陷入獄,在我成長的歲月裡,幾乎不曾和友朋提過家裡的事,當然也不曾求助過任何人,當時所有家裡原有的人脈關係,隨之中斷;母親曾想盡辦法找人幫忙營救,到最後不是無效,就是遭到詐騙,甚至連父親原本有的功勳獎章,都被人騙走,人情冷暖我很小就知道。」影響所及,恍悟明瞭這個軍人子弟,終竟把自己的不幸、憂傷及並不快樂的隱私深藏心底,絕口未提,僅用文字把受致厄運之後的熱力與溫暖傳染他人,如他所言:「苦難是禁不住比較的,它既是獨特的,個人的,又是普遍的,超越的。」

纖細的親情描寫風格,像磨利的刀,深深刺進讀者的心,對我來說,那是一種情意深切的優雅之美。他描述少年時代的困厄經歷,筆彩生動,情狀愴然動容,使我感覺心如死灰的親情之誼,同受撼動地再次醒來。

桃園四季蟲鳴鳥啼,忽來幾陣旅途中的清風,像是沒有終點的一吹幾百里;整個仲秋,我在他的作品裡讀到身為人子,處境艱難中呈現的真摯生命,並從中領受他那遭到冤屈的父親,正是牽絆他憂心如擣寫下給重要人閱讀的文章的懸念。如南丁格爾說:「所謂天使,並非撒下美麗花朵的人,而是為苦惱的人奮戰的人。」

不知道向教授的見解如何?放棄志向比不放棄志向更需要勇氣,如果少了志向,人為何而活?總覺得,人自出生那一刻,命運便已注定,所以沒必要刻意改變,充其量也改變不了什麼;人就是因為一再勉強自己改變,才會活出那麼多懊惱、悔恨和痛苦。他用生命書寫艱困少年,卻用文學志向為人間,為他任教的學堂撒下美麗花朵,顯耀困境也能開出燦爛之花。

曾經想著一輩子要平凡過日子,但長久生活在混雜著任性與懦弱的矛盾裡,使生命失去不少色彩,身心俱疲之際,倏忽意識到,少年、青年、中年,明明什麼都還沒做好,不少遠大的理想未竟完滿,怎麼到了桃園就衰弱了,蒼老了,年歲逃走了,宛延得讓人心慌。

生命成長的感動,是經由省思才得到的,成年人會覺得怎麼那麼快又少了一年,那是因為成人的生活每天都一成不變,小孩天天有新體驗,日日鮮活,使印象深刻,所以覺得時間過得慢。這一夜,秋的前腳才剛踏出,我再度捧讀《何處是兒時的家》,讀了幾頁,仍覺心酸,眼前倏然浮現少年時期的幾件心事。

我在志識未定的少年時代,眼見年輕即從事記者工作的父親,遍歷日治、民國,從日文、漢文一路進化到私下學習文言式的中文,以此做為寫作新聞的基礎,不意遭追隨國民政府來台的御用記者嘲笑、羞辱,鄙夷父親中文能力差,豈夠格勝任「無冕王」。集體排擠之餘,偏巧我就學初中某年,父親又遭朋友牽累,以一張借人使用,最後未能兌現的支票,遭判服監。那是颳冷冷淒風的暮秋,父親不見了,晦昧的家計陷入不存不濟。我知道,那孤危無助的三個月,永遠過不去。

被打慘的心無如刺痛,實在難忍煎熬,覺得親情被險惡人性襲擊,淪落到差些滅頂的苦痛深淵,人間耀眼的少年風景,全被裂解;我下意識悖逆自己不見得要埋首讀書,無須繼續升學的念頭,不斷增長,但盼長大成人後,貧乏少年積累的忿怒或可一掃而空。

生命的本質是一個人活,卻要處理許多個人、他人的事。莫可逆料的家變,使家人被拘禁在要人窒息到無處可逃的密室,我見父母苦澀的樣貌,像掛在樹梢的枯朽黃葉,暗沉蕭瑟,獨留孩子滴落的淚水,悲涼酸楚。

我非完全少不更事的人,事情發生便是發生了,就像夏日颶風,來得猛烈,把人帶入悚然的驚心狀態,以致惶惶無措。少年這東西,說來明麗動人,可一旦身處其中,無不跋扈自恣;再說,誰家少年不是一段愁紅慘綠的成長過程?誰家少年沒有祕密?我的少年卻是和人隔了一道牆,用來保持距離。

由於長時間隱忍在看不到義理的職場,父親變得少言寡語,鮮有知心朋友,僅能寄望成人後的小孩,長進、爭氣。彼時,風吹撲簌的新竹,我心慌意亂,莫言無助地望著天空,看著遠方,一步一步走進黝黯之中,什麼也看不明,徒使九降風簌簌吹落一地黃葉。

眼下,是不是寒露正濃?

在那個寂寥的年代,隱蔽遭到獰惡現實襲擊的中落家道,是我用盡年少氣力拒斥的卑陋舊事,其實更是在已知的惡劣環境裡,無可避免地目睹了鄙俗不堪的現世;我理解寬恕比罪孽重要,若是不斷糾結憎恨,人就無法前進;後來,我以父親的長男身分,承繼編輯、出版,藉此走進人群,未敢疏懶,以勤懇學書之姿,換取小小成績,替他爭得少許顏面。

命中注定會失去重要的人,想躲也躲不了。父親棄世後,我的生命陷入極端不安的焦慮中,揪心扒肝地整理他在病逝前,和我筆談,留下潦草字跡的雜記本、出版的粗糙週刊,以及父子同行日本,幾本厚重的遊蹤相簿,做為珍貴遺物;至於他的新聞寫作、編輯與出版的因子,我所能理解的是:已植入我身。

初遷桃園後,如此渴望重返與文學過從綿密的情懷,拚命寫作之虞,整個人差些癱在書桌,與文字一起埋葬。想起村上春樹說過:「寫作是十分孤獨的職業。這份孤獨,既催生靈感,也容易摧毀生活。」又說:「寫作不是只會寫,還要能持續地寫。」是的,我不想放棄的寫作,或許別人也會用心默默實現。

我的人生並非只為守著書寫而存在,世界絕不會是只為我,或為哪件事而轉,她總會讓人無休不止地遍嘗苦頭,就像經歷與親人生離死別的苦痛後,更加意識到,情感對人有多麼重要,重要到即使此生必須背負諸多恩情,也想活在盡心盡力之中。

今天的日子只存在於今天,我用文字記錄後中年在桃園的知遇,當記下「晴れ男」這個詞、這個人歷經的少年苦難,對我來說,到底敲醒出怎樣的啟示和領悟?字彙是飛鴻的翅膀,覆載著人的風景亦有美麗光芒,我尚能從教授饋贈的破酥包,看見晦暗生命綻開的晴光,如月夜被遺忘在田埂的油燈,發出纖雲不染的清明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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