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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朱嘉漢／L’oubli － 2之2
圖◎阿尼默
◎朱嘉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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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個法國記者在凡爾賽宮遇見了他。
當時法國政府招待新婚的他們入住凡爾賽宮附近，做為蜜月之旅。他得以在整個凡爾賽宮任意活動，包括在遊客離開後，可以在王的房間與王后的房間活動。還特地一連三天在宮殿的歌劇院上演了戲劇，並在鏡廳舉行舞會。他相當擅長跳舞，讓許多的上流階層的女子著迷不已。她們私底下交流著，說如果這位越南王子有意，可以有好幾個情人。
第三天晚上，睡前，瑪賽爾問他，感覺如何呢？他看著窗外像是圖畫又像謎題般的花園，只說了一個字：「L’oubli（遺忘）。」
瑪賽爾知道，他可以說一連串完整的法語對答如流。但只有在說真正想說的事情時，他會用上單字。這些單字都是存在的，經常可見的字，但在他口中像是從來不曾被人說出來過，像是語言剛被發明出來。
一名法國記者在休假旅行時，意外在花園的人群中注意到他。記者問警衛這位中國人是誰，為何周圍有人服侍，是否是招待的官員。警衛說：「他曾經是位皇帝，來自印度支那。」記者想了一陣，才猜出他的身分。
記者相當輕鬆地在他散步時，接近了他，而他相當親切地願意回答記者任何問題。奇怪的是，記者準備了不少問題，想要寫成一則詳盡的報導：「當流亡的印度支那皇帝在凡爾賽宮散步」。然而貼身陪伴的兩個白天後，他卻什麼問題也說不出來。直到他們散步一輪又一輪，回到了鏡廳，兩人坐下歇腳時，記者終於將視線移開，看著他在鏡像中的模樣，才看見他臉上的哀傷。記者想，他比鏡廳所有的鏡子更像面鏡子，想要探知其心事者，看到的只是自己內心的幻影。這幻影又往往在重新接觸他的眼神之時破碎成光影。或是這樣一句話：「我的祖先，當初與你們簽約，就是在這裡吧？」
記者才想起近日一掃而過的資料：1784年，阮福映流亡暹羅，派其子阮福景與傳教士百多祿前往法國求援，以割讓峴港為代價，出兵幫助阮福映奪回政權。當時的《1787凡爾賽條約》（Traité de Versailles de 1787）簽訂後，因為財政問題，並沒有實質派兵相助。後來，阮福映仍靠著自己的力量成立了阮王朝，也就是眼前這個流亡皇帝的開朝帝王，而幾年後法國發生了大革命，簽訂條約的路易十六上了斷頭台。百年後，法國海軍打贏了清國，正式全面地掌握了印度支那，並將眼前這位咸宜帝阮福明流放到了阿爾及利亞。
記者在他身上看見了歷史，也在他的眼神當中，見到了歷史的虛無。這虛無不僅是過去，也會是未來。如果這名年輕的記者能看見將來，會驚訝地發現，再過十年，歐洲會捲入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而他會在戰場上輕易地被砲彈炸飛手腳，失去了下巴，三天後才過世。而這場戰役，是他們這些歐洲人，在過往的一個世紀，相信某種歷史進程，以至於殖民也是正當之事，必須與各個強權海外爭地，最後導致的結果。
也許他早已有了預感，但他無人可說。
記者唯一正式的問題，是在這時提出的。夕陽的斜照，透過窗戶，將他背著光，輪廓彷彿剪影。記者好像在這姿態中，隱隱地被什麼打動而恍惚地問：「你還有希望嗎？」
他以世界上最輕的口氣，比死者臨終呼吸還微弱的氣口說：「Rien（毫無）。」
7
他的餘生是幸福的。瑪賽爾與他所生的一男二女皆像個王子公主般，除了高貴的氣息外，也帶有某種遙遠的神祕感。他沒有告訴子女自己的身世，沒讓他們與父親的故土聯繫。但他們總隱隱知道，他們保守某種祕密：他們能在父親的風景畫中，看見他們從未曾到過的父親的家鄉。那些都藏在畫裡，不在深處，而在最表面之處，在那些顏料，在那些筆觸中。
他漸漸給人淡忘，在阿爾及利亞，在法國，也在印度支那。要直到他的故土改回當初清國冊封的國號越南後，他才被重新記起，成為了英雄，但他當然不會在意這些。
他過世於1944年，再過幾個月，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翌年，越南宣布獨立，擺脫了殖民的統治。
或許他的人生注定是某種歷史的尺度。法國全面殖民始於他的流亡，止於他的死亡。這整段期間，他都不在自己的土地上。可以說法國的印度支那殖民史，是建基在他的缺席之上的。
8
他們以天主教的方式，在教堂舉行追思，所有的人僅持著安靜無語。不知為何離開之時，心中一點鬱悶的氣息都沒有。或許他無論生前或死後，都是這世界上最能化解鬱悶的人。
據說，他不曾對妻子與兒女說過任何一句越南文，除了臨終之時。
「Tạm biệt。」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
暫別。這亦是他離開故土前，對著家鄉講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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