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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蔚昀／發財樹
圖◎黃子欽
◎林蔚昀 圖◎黃子欽
直到今天，淑女依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只不過是在媳婦（那時候還只是未婚妻）第一次來家裡作客時，客氣禮貌又不著痕跡地探問了她家的經濟狀況（比如有沒有欠債），大兒子俊傑就跟她翻臉了。到最後，結婚都沒請她去（雖然他們也沒有宴客，就只是去戶政事務所辦手續），連小孩都生了，也沒請她去看。俊傑女兒出生的事，淑女還是從自己父母那裡得知的。
淑女當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她從小就是這樣教導兩個小孩的：「你和什麼人來往，一定要知道對方經濟狀況，有沒有欠債，會不會跟你借錢。窮不是問題，但是你不能讓別人的窮把你拖垮，這就像是溺水的人，你去救他，他死抓著你不放，你也會淹死。所以，遇到欠債的人，我們就離他遠一點。」
淑女的謹慎來自切身之痛。她當年被愛情沖昏頭，不顧父母反對，嫁給了一個家境和身分地位都比她低、只有顏值比她高的男人，也很快懷上了老大。原以為他們的故事會是夫妻努力打拚，含辛茹苦，最後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但自從婚姻開始的第一天，淑女就過著賺錢養家的生活，還要為丈夫償還他婚前欠下的債（淑女婚前不知道他有欠債），很快兩人就成了怨偶。
淑女本來只是個辦公室的職員，但後來為了錢去做她不熟悉的事，咬緊牙關做直銷、拉保險，現在在保險業已有一番成就。她總是告訴客戶：「我們做人啊，就是要為自己買個保險。不管你要不要跟我買，我給你的是我良心的建議，就像是給朋友的建議。我們不要麻煩別人，也不要靠別人，所以我們的錢要投資在自己身上，要愛自己，為自己將來打算……」中年婦女的客戶很吃這套，她們似乎也在淑女身上看見那個被人辜負、艱苦打拚、任勞任怨的自己。
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美好結局實現了，但努力打拚，含辛茹苦的只有淑女，中途還要提防那些看到他們有了錢，就巴上來的夫家親戚。淑女痛恨這些人。他們總是振振有詞地說：「孝順父母是義務，妳老公沒辦法盡義務，妳做為一家之主要盡義務。」所以幫忙還公婆的債，也成了淑女的「義務」。淑女恨老公的家人，但表面上還是要和他們維持良好關係，深怕哪天公婆死了，淑女卻不知道，沒去辦理拋棄繼承，不小心讓老公或小孩繼承到債務怎麼辦？雖然可以限定繼承，但淑女覺得還是通通拋棄比較乾淨俐落，反正他們也沒什麼財產，卻有一堆債。她不在乎老公，卻在乎兒子們。公婆過世時，淑女幫老公小孩辦了拋棄繼承。老公過世時，淑女也幫自己和孩子辦了拋棄繼承，如此一來，終於可以和夫家的親戚斷絕關係。
「一定要門當戶對。這句流傳幾千年的話是有智慧的。」淑女常以血淋淋的自身經驗為例教育孩子，要他們不要重蹈她的覆轍，但孩子卻沒那麼領情，尤其是俊傑。小時候他還很乖，不會回嘴，長大則會譏諷她：「妳這麼恨他，妳為什麼不離婚？」
淑女說：「我放不下你們兩個。」兒子反駁：「我們長大了妳有機會離婚，也沒看妳離婚，不要拿我們當藉口。」「那時候你爸的債還沒還完，我要為你們著想，不要債留子孫。」「爸死後，妳馬上就幫妳自己和我們辦了拋棄繼承，所以爸欠債也沒關係吧？反正可以拋棄啊。我看妳根本很喜歡還債吧？這樣才會覺得人生有價值、有目標。」「這件事不是這樣看，你沒看過有人來討債。」
淑女看過有人來討債（還好不是黑道，還好老公沒和地下錢莊借錢），那場面簡直比八點檔還狗血，債主在他們面前聲淚俱下、聲嘶力竭：「你們有沒有良心啊！怎麼可以拿走人家看病買藥的錢不還？」淑女一開始也好有罪惡感（雖然不是她欠的，是老公），後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會死人的病，而且那人也不缺錢，只是要演一下才討得到錢。除了討債，淑女也看過銀行打電話來催收、帳戶被凍結，還有各種各樣令人心情緊繃的狗屁倒灶事。兒子不懂，有債在身就是你沒有一刻能安寧。債會養債，債會生債，只有還債才能解決問題，還債，你會覺得一切的痛苦都有盡頭。
俊傑從小就看爸媽為錢吵架，很討厭欠債卻無所事事、時而理直氣壯時而卑躬屈膝和媽媽要錢的爸爸。但是比起爸爸，他更討厭為了錢錙銖必較、省這省那、用錢衡量天地萬物的媽媽。俊傑記得，有一次大家出去玩，他和弟弟在旅館奔跑，兩人一前一後撞到玻璃茶几，媽媽第一句話不是：「受傷沒？」而是：「不要跑！破了要賠耶！」另一次，爸爸買了個玩具給他，他和爸爸很高興地一起玩，媽媽回家看到，卻對爸爸大吼：「家裡不是已經有玩具了嗎？為什麼還要再買玩具？有這個需要嗎？還是只是你想買而已？你有錢嗎？你有錢你就去還債啊！有錢買玩具給小孩不如去還債！」
俊傑嚇到了，從此爸爸說要買玩具給他，他都說不要。爸爸改買給弟弟他也會生氣，但他不會和媽媽打小報告，因為不想看到父母又為此吵架。他學會了媽媽教給他的金科玉律：「買東西前，要想自己到底是真的需要，還是只是想要？」他克制自己的「想要」，只買「需要」的東西。他早早就離家獨立賺錢，有不錯的收入，成為媽媽心目中理想的大人，但他也學會了恨母親。他不和媽媽拿錢，也不給媽媽錢，因為媽媽不缺錢，而且給了媽媽錢，錢就會變成弟弟的。剛出社會時，他給了媽媽幾次孝親費，發現這件事，就不給媽媽錢了。
和俊傑不同，小兒子俊宏則是長成一個向媽媽伸手要錢的媽寶。他沒有固定工作，除了打零工，都在家裡打電動。他會說，他要開店、投資，請媽媽出資，一開始他也似乎很熱心地忙這忙那，但這些「事業」沒有一個開花結果（就像爸爸當年做過的各種投資）。俊傑曾對弟弟破口大罵，要弟弟振作一點，不要那麼大了還當媽寶。他也對媽媽大吼過，要媽媽不要一直給弟弟錢，然後血本無歸又來找他哭訴。不過這都是在未婚妻事件之前，在那之後，母子兩人根本斷絕了往來（但俊傑還會和外公外婆聯絡，淑女就從父母那裡輾轉得知兒子的消息），至今已經三年了。
淑女每天依然辛勤工作，把握機會賺錢。雖然她已經不需要還債了，也只需要偶爾資助一個已成年的小孩（淑女慢慢學會，不要讓俊宏予取予求，她讓他知道，要讓媽媽掏出錢來，他還是得努力工作），但是她喜歡工作，她需要工作。不出去工作、和人群為伍，回來面對冷清的家，以及在家也等於不在家的小兒子（都在打線上遊戲），她感覺有點寂寞。但是人好歹還是要花點時間在家的，不能睡在公司。所以，或許這是為什麼，淑女買了一大堆多肉植物回家。多肉植物很好養，不用太細心照顧，只要有空氣陽光水就可以活，就像淑女本人。而且大家都喜歡多肉植物，養多肉可以和客戶有話聊，拉近彼此的距離。所有的多肉之中，淑女最喜歡發財樹（發財樹有兩種，不屬於多肉的馬拉巴栗和屬於多肉的翡翠木，淑女都喜歡），畢竟名字吉利，也好看，而且可以帶財。
快過年了，淑女打算多買幾盆發財樹來，也買一些給客戶。她還打算給俊傑的女兒包個紅包，直接匯到俊傑的戶頭。雖然她這幾年匯給他的錢，都被他退了回來，但或許這次他會收？生了小孩他就會知道，錢有多重要，雖然討厭媽媽，但錢就是錢啊，不必和錢過不去吧？
好久以前，俊傑還是青少年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和她大吵，最後崩潰哭出來大吼：「妳根本不關心我們，妳只關心錢！」那是向來自制的俊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泣。
淑女也哭著吼回去：「我怎麼不關心你們？不關心你們我幹嘛賺錢給你們花！」聽到這話，俊傑沒有說話，只是悲傷又憤怒地看著她。
俊傑退回來的錢，淑女都幫他另外存在一個戶頭了，好好保存起來。她會繼續給他錢。如果他一直不拿，至少她可以在遺囑中交代，等她死的那天，這筆錢要給他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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