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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蕭詒徽／縮圖
圖◎郭鑒予
◎蕭詒徽 圖◎郭鑒予
有陣子，我喜歡在睡前看已經看過的A片。
不能是沒看過的。沒看過的片太醒了。我記得某一晚看的就是這樣一部新片，男子發現自己的存在被抹去了，別人再也察覺不到他；於是他摸進一個家庭，先和那家子的妻子做了，再和那家子的岳母做了，最後和那家子的女兒做了。沒有人感知到他的行動，一如往常做飯、和丈夫聊天、曬衣……男子做完，喜孜孜離開，然而就在他甩上這家大門，發出巨響的瞬間，這家子所有人忽然靜止，然後面無表情地轉向大門，盯著男子方才離去的方向。
不能是沒看過的片。沒看過的片有時會嚇死你。
已經看過的片不會。已經看過的片，你甚至記得他們在幾分幾秒才真的遇見。已經看過的片令我懷念的不是做，而是那些第一次看的時候因為欲而被輕視的情節，像二十年沒見的同學重逢第一句說的話是什麼，像錯過末班車時為什麼不叫車要在別人家睡，像岳父為什麼失去了岳母，像溫泉為什麼只剩我們，像從店裡偷的東西到底藏在哪裡。歡愉做為一種劇場幻覺，每個人一定都曾對不夠精緻的舞台生氣，沒有說服力的過程甚至令演員的肉身貶值。
做的時候都是相似的，不做的時候各有各的不做。那些已知的轉折令我安全，而察覺欲望的不再則令我得意：有那麼幾部片，真的因為太熟悉劇情而不再令我興奮了。看著它們，像看著我的左腦戰勝了右腦，看著我的大頭處決了小頭。而做為一個志於寫作的人，這一切又不免讓我欣慰：說故事是有價值的，連A片也要說故事才好看；閱讀是有價值的，就像A片看得愈多愈不容易衝動，所謂聖人模式於焉從一種狀態拉長為一種性情的陶冶：原來無論做什麼都是一樣的，你的見識決定了你的高度。
有陣子，我會在這樣積極的領悟裡，心甘情願闔上雙眼，在睡前相信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美與醜都更了解了一點。
直到那次。
那次，我本來想複習的是早已成為系列的「fake」主題：冒充的經紀人對前來試鏡的女子表示要先拍下她的表現寄給上頭，上頭才能決定錄不錄取她為新片的主角；拍著拍著做了起來，女子最後會意識到試鏡是假的，但到頭來，她真的成為了一部新片的主角。在虛與實之間，這個系列在各大平台辯證著謊言與真相──畢竟，片裡的女子現實中也分明是專業演員，故而這整個虛構的虛構也是虛構的。
我想再看一次其中有集，女子不是在最後，而是老早就識破男子的陷阱。搜尋關鍵詞，看見熟悉的縮圖，不疑有他點進去，卻發現有點怪怪的。
場景和我記得的有些不同。但我沒多心，畢竟記憶也是虛構的。何況這個系列重重複複，腦子把哪部錯接哪部也屬合理。
我繼續看下去，然後發現我錯了。
女子走到走廊盡頭，男子對她說：「先把衣服脫了吧。」這時，背對著鏡頭的女子忽然一動也不動了。男子出聲呼喊，沒有動靜。
正當男子打算帶著鏡頭靠近，忽然女子的身體從脖頸處斷折，接著瞬間翻身，空洞的眼窩正對鏡頭。她的臉孔變形如《鬼店》的百年女屍，隨後高速撲向男子──
片子斷在男子的尖叫聲中。
那晚我完全睡不著覺。
倒不是突如其來的jump scare嚇得我多深，而是，我意識到了那支片背後的惡意：有人看不慣「fake agent」系列，製作了這樣的片子，取了相同的名字，等待著前來的觀者落入陷阱──等等，我剛剛用了惡意這個詞嗎？又或者其實是善意──抵抗著虛實不分的劇情下對女性的剝削，與系列對女性唯利是圖又因利受騙的角色形塑，有一個人，或一個團隊，製作了這樣的片子，以報復做為反抗，並以反抗做為報復。
虛構的虛構的虛構的虛構。
是夜，我對人性的深沉與機關劇烈過敏，同時悲憤地感到自己被無辜地懲罰，即便我的道德素養在背景同時告誡著我：不，我並不無辜。我是一直以來占用著A片的鏡頭、旁觀某方的那一方。
那真的是虛構的嗎？
那晚之後，我並沒有下定什麼決心，只是很自然地，沒辦法在睡前找片子來看了。我會想到那支藏有女屍的片子，想到在每一張縮圖都可能是謊言，想到人類最擅長的把戲不是以善意，而是以惡意對付惡意；並且我的善良是如此虛偽，單薄，充滿意圖如一幅縮圖之於正片，甚至本篇文章試圖用前七百字說服你，A片的本質是一種說故事的技藝──
有陣子，熟悉的縮圖使我安睡。如今，熟悉的縮圖使我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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