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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離線生活】 蕭熠／我的離線生活
2023春於京都。
文．照片◎蕭熠
2023春於京都。
說到我的離線生活，不知道能不能說有。因為並不完整。我到處連線，手腳與頭腦都連上細線。線交錯而編織成網狀，在一片片的網上，承接著我這樣與那樣的生活。
2023春於京都。
我自己，可以隨時離線。但是因為不能讓家人找不到我。於是我佩帶手機，時時檢查。我的離網生活是碎裂的，這一格那一格。線結成網之後，成細格狀，像濾網一樣，篩過我的生活。
回顧我的網路生活，我使用Instagram很早。回頭去看第一篇po文是2010年的12月13日，地點在紐約。昨天po了我的第1302篇文，地點在京都。如果以某種標準來看，也許我是中度到重度的使用者，處處上網，而且還很喜歡使用限時動態。更不用說過程中，我曾經使用過並倚賴聯絡的工具一長串（MSN，hotmail，Plurk，Twitter，Facebook）。這樣看來，我真是個深陷網中的人。網中人。
然而我有個謬論，也許是個自圓其說的歪理：愈是使用網路的人，也許是愈不役於網路的人。可以拿可以放。本來就應該是一個這樣的工具。就像很多的理論告訴我們，腦是個工具，而且是個好工具。如果你可以將它擺開的話。
當我回去看這些工具，上面充滿我對我自己，與對我的生活的描述。有片斷，有影像。或者是說，我願意別人對我的生活的想像。隨著不同的工具，有各個形式的敘述方式。就像不同的文體一樣，人們對自己不斷地描述，注文補充。我覺得，這其實是個健康的現象，人們願意相信自己有無數的面相，而且永不厭倦於詮釋自己。
但我確實擔心過一件事情。那就是觀測者的存在。量子力學的雙縫實驗不是說過，觀測者會造成觀測結果的變異？線上生活的危險在於對自己想像的變異。那種永遠假想有觀眾的想法，我們於是在腦內自設觀眾席，上面坐滿了觀測者。我們以（假想的）他們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生活，我們以他們的眼光自我評判。每每聽到有人受困於網路評論的事情，我便覺得這也許就是網路對我們心態的永久改變。再也沒有真正的獨處這件事情。與其尋求離線生活，也許我們可以自問：當我們離線後，網離開我們了嗎？
我無意倡導什麼，但從2015年起養成的靜坐習慣，好像是我逃開雷射光似的觀測者的唯一時候。
我的靜坐沒有任何的宗教色彩。起因是當時讀了大衛．林區的《大衛．林區談創意》，裡面對他多年來練習的超覺靜坐著墨甚多，引起了我的好奇。林區的作品多是詭譎黑暗的，書中所有與他合作過的演員卻都提到，林區是個真正快樂陽光的人。我便覺得很有趣，創作者可以快樂正向嗎？聽起來會不會，太淺薄。
於是在2015年我開始了我的靜坐旅程，以線性的時間來說。因緣際會，我先是到了高雄六龜的山上嘗試了十天的內觀。活動的設定是一個徹底的離線，手機在第一天便被收到一個盒子裡面拿走。然而在這十天內我的頭腦沒有靜下來過，它不斷談話叫嚷，要求我的注意力。我們被教導只能看著它，不予回應。在疲累的時候，會回想起來誰的批評或和誰的爭執，愈鑿愈深，又消失不見，轉眼間是別次的事件。頭腦的不可信賴很明顯地被擺在眼前。那是一個實驗，頭腦不可能停，就算我們想停。
之後我沒有馬上養成靜坐習慣，就像一個睡睡醒醒的人，我浮沉於生活之中，便忘了原本的目標，去做其他事，有時候嘗試其他方法。在一個機會下我終於回到最初的想法，學習了林區提倡的靜坐。結果只是一個科學的技術，毫無神祕可言。藉由一個特音（mantra），不斷地回到原點，不斷地回到原點。
然而每次我都感覺到，我就像在一個颱風眼裡。周遭的狂風和亂飛的物體在我面前失去魔術，掉落下來。也不為什麼，也不想什麼。就是不斷地回到方法。我很喜歡的一句話是，靜坐是目標，同時也是途徑。我常覺得與寫作很有異曲同工之妙。不為什麼而寫，寫作的本身狀態就是目標，也是道路。
不斷地往內注視，意識的本身化為巨大的舌頭，將內而外舔舐乾淨，而不辨其味。每個片斷的單位變小，不太連續。在靜坐之前覺得很重要的事，完成後便失去它原有的重力。時間變得崎嶇斑駁而密度不一。
不管什麼，我便很期待每日兩次的這種沉入河床的感覺，練習完便該戲水戲水，該上岸上岸。是離線嗎？或是接上一個更大的什麼呢？我覺得再探討便神祕學了。世界之大，無一不神祕，那也無一神祕吧，就此打住。
我有沒有變成一個快樂的人呢？我倒覺得我有點變成一個漏網一樣充滿小洞的人。所有的狀態，快樂也好，悲傷也好，都存在在身上不久，然後漏盡。我身上依然充滿束縛，綁滿了線，線在我身上交錯，我離線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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