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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隱匿/媽媽的時光機
圖◎徐世賢
◎隱匿 圖◎徐世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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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媽媽的時間是從哪裡開始轉彎的?
可確定的是,那決定性的瞬間,我不在她身旁。
她曾驍勇善戰,為了一家生計披上戰袍:
能通宵繡完全校制服,每位學生的名字都工整漂亮。
能勇擒鐵馬賊,以凱旋之姿將遺失的單車騎回家……
然而現在,卻只要一點小事,就能將她擊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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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決心不再冒險,拒絕接受任何刺激。
即使是卡通片裡的凶殺案,也不行。
前方僅能有安穩與平靜──
三餐須營養均衡,飯後必刷牙(搭配牙線和牙間刷)。
每天步行(五千步),每週登山一次(二萬步):
「既然那麼愛爬山,為啥不乾脆每週爬兩次?」
「因為遊覽車錢傷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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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節儉、令人髮指的節儉!
彷彿活著唯一的意義就是每天省下幾塊錢。
摸黑尋找鑰匙和錢包,最後發現在冰箱裡。
把一壺冷水放院子裡曬太陽後再燒開:
「一時仔就滾矣喔,按呢省偌濟瓦斯你敢知!」
煞費苦心地儲存生活用水,用於沖馬桶、灌溉菜園。
把下雨視為老天爺幫忙澆花、澆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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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美和榮譽都必須標價,否則不算數:
「媽你看,這張畫值好幾億喔!」
「夭壽喔,卯死!」
「媽,我得了一個獎!」
「偌濟錢?」
「只是榮譽而已……」
「啥?無獎金嘛敢共人叫做獎喔?」
將無徵兆猝逝的蓓蓓視為貓中楷模:
「伊上乖,攏無開著醫藥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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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被誤認為年輕人,為此樂不可支,四處向人炫耀。
垂涎於路上見到的每一位運動健將的小腿肚:
「遮若提來炕肉一定真好食!」
能徒手捏死跳蚤,能用掌風擊斃蚊子!
一邊切水果一邊哼唱老歌:
「一條歌我若袂曉唱,我就感覺伊無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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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她唱起〈補破網〉,我就知道她在回憶往事。
爸爸在安寧病房的最後一段時間,他們總是合唱這首歌。
而爸爸也會對著媽媽唱〈我只在乎你〉:
「你會照顧我到最後嗎?」
媽媽笑著摸摸爸爸的頭:「當然啊!」
只是在此之後,媽媽的時光機因失去重心而翻覆了──
各種毛病上身,科學儀器檢查不出原因……
最後,一位老練的醫師判定這就是:憂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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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時間,是從那裡開始轉彎的吧?
一輩子的愛有多重?
在婚姻中交出自我以後,還剩下什麼?
那總是被緊緊握住的手,難道不曾想要逃脫?
這是我永遠無法體會的,老一輩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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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從婚姻裡逃走了,再度回到媽媽的身旁。
只是此時,權力位階已徹底翻轉,她成了全然的弱者。
而我則高高在上,以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她頭上:
「你已經七十幾歲了,要享受生活,不要再這麼節儉了!」
「毋過,盡量較儉一寡,敢無較好?」
每當我看不慣她的某些行為,為此而理智斷線──
通常是因為:我在那裡面看見了我自己。
原來,那是一種自我嫌惡。
有天當我對著她發脾氣,童年的畫面和此刻重疊了:
那是媽媽高高在上,對著幼小的我揮動鞭子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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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為了躲避這悲劇的輪迴,我從家裡逃走。
尚未成年的我,嚮往著去遠方追求自己也不明白的自由。
且堅決不生孩子,不讓這缺陷的基因延續下去。
然而,我終究回到了這個輪迴裡。
厚顏無恥地接受所有好處,且將一切不如意:
愚昧、怠惰、畏縮──全都歸罪於她給我的基因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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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一直在重複著,同樣的錯──
只要身旁有人,不管是誰,我將我的失敗歸罪給他們。
而這一次在我身旁的人,既老且弱,無條件地愛我。
我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不合理的存在?
或者,造物主是以自己的形象,造出了母親?
她們成為生命的起源,受苦、遭到背叛、承擔全人類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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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終於看見,我的時間,也在這裡轉了一個彎。
當我拿起湯匙,餵貓吃飯,媽媽也曾如此餵著我。
當我唱著兒歌,給貓梳毛,我同時享用著來自童年的搖籃曲。
儘管這樣的存在不合理,但我已背負起這一輩子的重擔。
我不曾離開過這個輪迴──
那不只是成為女兒和母親,也不只是一輩子。
從磷蝦、綠藻、火山灰、星塵……當我再次回到,所來之處。
我將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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