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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梁莉姿/野貓 - 3之3

2023/04/28 05:30

圖◎吳孟芸

◎梁莉姿 圖◎吳孟芸

最近,你們發現草地上有貓的屍體。

腹腔潰褐,全身髒黑,皮毛濡濕,頸間、喉嚨、身體有粗圓的窟窿,肚間黯紅一團與草泥相染。旻承厲聲喊妳不要看,是狗,附近野狗幹的。

這是哪隻貓?

屍身側躺,僅憑髒汙的半身難以辨認毛色。旻承拾了兩片大葉,挾著貓的頸與足,翻身,屍骸已僵,雖沾有泥枝,仍可得見黑白分明如乳牛的毛。

不是牠,不是妳熟知的貓――卻是那隻散步時嚇唬橘白貓的大貓!

有貓死去了,就在貓群生活地附近。

旻承在公路附近的小山腳把貓埋了。妳抱著他的手臂,夾克的皮粗粗的。突然,好怕好怕,原來,是真的,什麼自由自在,悠哉悠哉,都是鬼話,騙人的,妳以為的穩定秩序,哪天就會驀然潰散塌陷,哪天貓在外,就會被車輾斃、被野狗撕咬、誤食毒物而死。

「不不,」妳說:「我得救我的貓。」――我得把牠養於室內,保其安全。

他沒甩開妳顫抖的手,但再一次提醒:「妳知道那不是妳的貓,對吧。」這麼說時,他的眼裡好像載滿同情。

妳開始極盡所能找出橘白貓的主人。妳認為,只消讓主人正視到貓安危的逼切性,牠將被穩妥保護於室內飼養。

妳在社區內張貼告示、在社群內留言。除了尋貓,更描述有貓被野狗咬死的慘劇,語調激動,形同敬告鄰里正視放養寵物問題,呼籲關注。旻承勸過妳,說不如先等一會,別這麼進擊,這麼排山倒海的任狂熱濺洩,會嚇怕大家。但妳在過程裡,撰筆描述、列印告示、觀察及跟蹤貓跡,揣估其歸處並敲門向該戶確認的種種行動中,竟生出一種,久違復燃的積極。妳渴望以堅持和毅力,遊說更多人了解主張――彷彿愈在區內推動此事,自己就能回到某個尚未崩壞的時刻。

幾天後,被摘下的告示塞滿妳家信箱,附有手寫小箋,大意是妳連日的高調行為讓部分住戶困擾,冀望注意。

妳逆向思考,要不先把橘白貓接到室內生活,護其周全,反正妳的名聲已在區內鬧開,誰都能找到妳――若可引來飼主聯絡,更好,目標達成,豈不兩全其美?

「嗯……確實。這會讓貓安全一點,但牠終究多在外面生活啊,我們關住牠好像不太好吧……」室友會議上,宜雯說。

「對啦。貓現在這處境我也挺同情的,可是真真妳知道,我這陣子忙著準備出國,不太能出亂子。若貓叫啊跳來跳去抓東西什麼的,我怕――何況,妳問房東了嗎?我們這裡能養寵物嗎?」家維不好意思笑笑。

「她說你們同意就OK。」妳閉了閉眼。

旻承倒聰明,不蹚渾水:「嗯嗯,我跟阿姨意見一致喔。大伙同意我就同意。」

他們人那麼好,不是壞人。自妳到埗起,從不吝嗇任何關懷、慰問和協助。他們會諒解的。妳告訴自己,他們也覺得貓很可愛,很親人,不是嗎?

「你們能再考慮一下嗎?」

妳不想這樣,不想變成情緒勒索,不想變成痛苦的呼救,讓大家都為難,但仍如此說了:「如果沒人救牠,就這樣任牠在外邊,出了什麼意外……」

「哎呀怎麼說得那麼恐怖啦。不過如果真是――」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誰說的?是他們嗎?是麵店老闆娘說的,家維說的,旻承說的;還是前幾天的嘉賓講座中場休息時,在廁所內那幾個女生調笑時說的?

那是一場流亡者的校內講座。

嘉賓從前曾被捕還押,更被祕密送回大陸受審,獲釋後定居台灣,繼續推動及支援人權發展,如今已在中港的通緝名單上。

妳猜近八成在座學生皆無法聽懂,畢竟嘉賓年逾六十,以極其蹩腳,無人能聽懂的國語,竭力呼籲在場眾人對極權永遠保持戒慎。

「我們現在就置身在漩渦中心,世界都在看我們怎樣決定!必須保住這裡!同學們,這是歷史時刻,我們不能再耽於逸樂!」話到末處,嘉賓嗓子微破。

本是昂揚而振奮人心的說詞,卻因語言隔閡而大打折扣,甚至惹來台下零碎的訕笑。嘉賓狀甚失落,宣告中場休息,一人倚在角落,身形佝僂。

妳使勁跑離講堂,愈遠愈好,不動聲息。生怕其他同學跟妳打招呼時,會引起嘉賓注意,從而被逼在異鄉來一場難堪且悲情的相認――特別是,他激越的演講並未達到預期效果。

在廁所前,兩個洗手的女生聊天:「他講得超認真的,但我很遺憾真的沒聽懂。」

「真的。幸好我旁邊有個香港同學,他有跟我解釋一部分,大概是讓我們要團結,警惕,小心對岸吧,別落得像他們香港的下場。」

「哎唷。救命。但可以怎樣警惕小心嘛,難不成我現在說我很警惕很小心,隔壁就不會丟個飛彈,不會派軍機飛來,不會說留島不留人嗎?」

「就是咩。我們可是,一出生已被瞄準了耶。」

「笑死。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下半場,嘉賓愈講愈難冷靜,兩眼開始通紅,談到末段,聲線高亢逼切,愈急愈難組織,乾脆用廣東話說下去,告訴在場所有人,已用自身的潰爛頹敗驗證威權可怕,呼求警醒。

「你們睇不出來嗎,他想當皇帝,皇帝!」

如一隻受傷的獸痛苦哀鳴。

「他要的是,統一天下啊。」

講堂密閉,溽暑潮濕的午後僅開著電風扇,大家昏昏欲睡。

提問環節時,有學生問,對於坊間眾說紛紜的送回大陸過程,一直非常好奇,被關在大陸又是什麼滋味,請其分享。

旻承此時起身,妳跟在後面,一路走到偏遠的吸菸區,他說不行了,好辛苦,要抽根菸。

「是講者的國語太難懂,聽得很難受嗎?」妳問。

「不是,聽懂了才難受。」他的菸潮了,打不著,怒得把菸盒往林裡大力一丟:「幹。」

妳把自己的手捲菸朝向他。

「妳還記得我說過妳似《三隻小豬》裡茅草屋被吹倒後即落跑的豬大哥嗎?」旻承抽了,比平常嗆,咳了兩下。

「記得。」妳朝他擺白眼:「我肯定不是什麼好比喻。」

「不僅是妳,今天的講者也是。你們都是。」

那算是什麼意思?是諷刺妳――你們這些人太笨嗎?要到房子被吹倒才驚覺茅草做的房子從不穩固,根本什麼都做不了?還是覺得你們沒種,房子都沒了就只懂落跑,跑到別家逃,也不想反抗。

「是是是,知道你最棒了。你是最聰明的豬小弟,會用磚頭建屋,吹也吹不倒,推也推不塌,好棒棒喔。」妳拍拍掌,把煙噴到他面前。

「這就證明,你們都弄錯了重點。」旻承隨手一拂,未有生氣:「我吧,或是我認識的大多數人,比較傾向於是豬二弟吧。」

「用木頭建屋,待豬大哥跑到他家後,同樣被大灰狼一推房子就倒的那個?」

他點點頭:「不過我們的分別在於,早在我們建屋時,已知道木頭脆弱得很。」

「那怎麼不一開始就用磚建?」

「因為沒有。」

「那去找啊?去問人借啊。怎可能沒有?」

「就是沒有。」

「那就直接住在隨時會塌掉的木頭屋內?怎麼不逃?」

「阿不然咧。逃去哪?難不成人人有本錢去國外?看看,現在呢,你們突然失去房子,創傷後遺,就跑到我們家嚷嚷,強調狼多可怕、凶猛、邪惡,必須小心。我們可是,打從一開始在這房子住下來時就知道了。」

妳偏執於貓的絕對安全,與他們置諸度外的穩定秩序,何其虛妄。

終告明白,人們一派輕鬆且拿事情沒轍的模樣,之於地震、之於戰機航行的天空、之於貓、之於恐懼與威脅、之於不穩與變化,多半抽個菸,聳聳肩,報以一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搖搖拽拽晃著的不穩定感,人之渺小,日日夜夜習以為常的共存。

天色陰沉,橘白貓攀至妳家陽台,連聲喵叫。妳看外頭似要下雨,乾脆打開玄關的玻璃門,把糧盤置於客廳。貓嗅到罐頭肉香,起初躊躇於門外,尖聲喵叫如長嘯,急躁而不耐煩,彷彿命令妳應移端糧盤到門外,教牠方便。

但妳未有理會,心念一動,不如來個測試?

貓先以前爪輕踮玄關地板邊界,圓頭微晃,鼻頭因翕動而牽拽幾根鬍子,輕輕搧擺――貓好奇了,頭顱於門邊前後伸搖,嗅嗅望望,左顧右盼房子裝潢――忽倏身後雷聲巨響,嚇得貓弓身彈起,尾巴瞬間豎直炸開,下意識連滾帶跑衝進房子。

那邊廂外頭已下起大雨,淅瀝如豆落。

貓順著氣味,探頭探腦直往餐盤走去,蹲下來,津津嚼食肉湯。

待妳洗過餐盤,牠竟自來熟地爬上沙發蜷縮伏頓。妳盯緊看似溫順而無所防備的貓和沒關的門,這是否意味,牠也適應室內無風無雨的生活?要不要,乘其鬆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快速利索把門闔上――這是正確決定嗎?

良久,門縫滲水,蚊蟲紛飛進光處。妳想,也許先關紗網。稍一動身,貓即警覺醒來,原地俯前爪子,匍匐弓身,臀部朝上翹,毛髮半豎,伸個懶腰,好像未睡醒,朝妳瞇覷兩眼。

在妳以為牠或要舒順打個呵欠,轉身再睡時,貓已以極其迅捷的姿態,奔竄離屋。剛碰得門外濕滑地面,貓有一剎閃躲,像要退回室內,雨珠落在牠橘白相間的短毛間,像一根根幼刺。牠前後顧盼,左右游移兩步,喵叫兩聲。雨愈下愈大,妳倚在門邊向牠叫喚,貓的尖角耳朵聳聳,是下定主意了。鎖定目標,前爪一攀,後腳一蹬,矯健軟潤的身軀一折,躍上陽台。

不忘佇於欄間,朝妳一瞥,定定的,眼神深邃。

才又飛身躍跳到屋外,沒入濕漉的雨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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