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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來自母親的一封信】 洪愛珠/母女同車

2023/05/12 05:30

圖◎吳孟芸

◎洪愛珠 圖◎吳孟芸

女兒:

自由副刊邀我寫封信,以母親的角度。不過,如今你出生不久,還是嬰兒。憑反射作用,小拳頭擰著我的手指時,僅花苞大小;雙眼漆亮,龍眼核似的。雖然樂於環看周圍,然而視野狹限、色彩渾沌。於此當下,語言與文字尚未形成,那麼,將信寫給今日的你,並不實際,或許寫給未來的你,見刊後,保存報紙,待你未來再讀。

既然如此,不妨說件遠事,比如開車這一類的事。兼講一個人,那是我的媽媽,你的阿嬤,不過你們不曾見面,她如今已在天上。

我喜歡開車。

汽車是最小單位的密室,我藉它穿梭人世,然而將塵寰隔絕窗外。曾經在中部一所大學兼課,清晨天未開時,便驅車離開台北。遠遠操控電子鎖,我那輛銀色掀背車便忠實地亮一亮燈。雖是我買的車,但樣式由媽媽選定。她不要好看的車,挑了方便維養的。我聽從她,是以為這台車將載著她一段時間。事後來看,實沒有幾趟。

開門上車,我將熱飲擱置杯架,播放音樂,脫去鞋襪,赤足踩上油門。長途開車,天色自暗轉明。傍晚下工,天又暗下。人疲憊如一只倒乾的罐頭,風一吹動,就匡啷空響。中途我時常將車暫停於休息站,胡亂吃點東西,然後放倒椅背,狠狠補上一眠,才能重振精神回家。國道一號苗栗到新竹路段,路燈少,車亦少。車速飛快,搖滾樂很響,車內清寂,我感到自由也似的東西。

女兒,你我皆女性。我所認定的最佳女性素質,是聰明獨立。而女子一旦擁有了熟練駕車的技能,即能較大程度不受限於人,尤其是男人。

因此,開車須趁早。除了會開,最好還熟練。起頭時,不熟練亦無妨,只須執意上路。

大學畢業,我即考取駕照,多年擱著不用,技能漸疏,到頭來等於不會。再次開車時,已年過三十。我的媽媽當時罹癌,病況不見樂觀,為了載她往返醫院及外出兜風,才新手一樣重新學起。

買了新車,首次載爸媽出門就出糗。離家不過一百公尺,因右轉時沒拿準距離,擦撞巷口電線桿,簇新車門,登時刮出一道長痕。我嚇僵了,一時間,車都倒不出來。錯踩油門,車損處二度摩擦,鈑金更凹陷下去。當下,爸爸令我換到後座,由他移車,同時氣急敗壞地吼了我兩聲。我趕緊覷一眼媽媽,她出奇冷靜,也不責怪。從小到大,每逢事態不妙,我媽就像這樣,只要小孩沒事,彷彿物質災損不在眼內。多年後回想,媽媽當時反應,說不定還有同理的成分。因她自己的駕駛技術,也不能算是高超。

我媽一輩子讓人開車載著。她在家族企業工作,走路能抵公司。假日出遊,一般由爸爸開車。因此她雖有駕照,一握上方向盤,仍過分緊張。脖頸前傾雙肩聳起,時速僅二十公里。後車超越時,通常還鳴幾聲喇叭兼啐幾句粗口。如此技術,勉強能在住家附近的郊區打轉。倘若破例,皆是為我。

爸爸是台商,離家工作多年,期間我去鄰鄉念國中。1997年發生白曉燕命案,凶嫌逃亡大半年,在大台北連續犯案。恐怖彌漫全城,家有少女(或任何女性)的家長們,簡直睡不著覺。我從小自行上學,但非常時期,媽媽也決定開車接送。晚自習放學已八點,媽媽幾乎不曾在夜間開車。為了壯膽,她將外婆也載上前座。

外婆一輩子也由男人開車載著。難得祖孫三代女人同在一輛車上,她亦感興奮。車窗外的社會橫暴,女人們因團結而安全。這段日子,且有一份集體放風之感。晚上八點,外婆燒完飯,媽媽下了班,我在升學高壓中透口氣。有時見路旁小販售賣泰國榴槤,外婆和媽媽都深嗜此味,搖下半扇車窗去買一個,交易完成,隨即緊閉車窗,弄得全車濃臭不散。我在後座笑著抱怨,然而見前座兩女人的後腦勺,也知道她們放鬆快樂。

此後,隨我易地升學,媽媽被迫開車前往其他城市。車速無甚進步,目的地愈來愈遠。高中時報考職業學校,獨立招考素描水彩。大清早媽媽載著我,先開上中興橋,沿環河快速道路向南,終點是永和。昔日老車無導航,媽媽路不熟,中途錯下引道,一路向板橋滑行。我在最後關頭趕進考場,急壞了,將整幅水彩畫在紙背,幸而最後仍然考取。

大學在彰化。學期始末,須淨空宿舍,通常由爸爸開車載送人和家當,他不在家時,也請過舅舅幫忙。僅只一回,大家都不在,媽媽只能硬著頭皮上路。是首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開上高速公路。礙於速限,不能再以時速二十行進,然而我們仍是外線最憨慢的一輛車。台北到彰化,單程就開上四個多鐘頭。抵達時,我媽如釋重負,自己都不能相信。

大學畢業,準備到英國念書。這一回,是汽車到不了的城市。遞上入學許可時,我問媽媽:「你是不是預備去開飛機了?」我媽一笑,意思彷彿是,也未必辦不到。

幾年後回國,父母來接機,才知道家裡換了輛車。媽媽出資買的休旅車,車身巨碩底盤也高,她一次也沒開過。孩子大了,沒有非上路不可的理由,媽媽又倒退成那位不太開車的婦女。有時與爸爸一言不合,我爸逕自開車出門,留她在起居室裡來來回回轉著電視。被自家人將了一軍,知道她心裡堵。

不如我買車吧,想去哪裡,我來載你。我說。

媽媽幾度拒絕。理由是,載她不該是孩子的責任。儼然仍篤信夫婦應同進同出那回事。雖然,可能老早不是那麼回事了。

媽媽離世多年後,我已熟於駕車,獨自出遠門變得容易。比如去西螺的醬園,載回一打精釀豆油;下午在南方澳買魚,當晚就下鍋;在局促的機械車位倒車入庫;行駛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公路,而面不改色的時候,總想起我的媽媽,想她不能看見,總非常傷感。

最後一趟母女同車。是去中山堂對面的上海隆記菜館。這家在窄巷裡開了六十多年的可愛小館,後來在2018年永久停業。店開老了,簡直產生社會責任,驟然熄燈,是多少人的城市記憶,硬生生扯下一片牆紙。

從家裡開車前往台北西區,我們通常沿著自小爛熟的640公車路線。這公車在媽媽小時候叫陸光一號,很長時間是經過我家的唯一線路。我坐進駕駛座,媽媽與我並肩,輕踩油門,車以時速六十緩緩移動。

越過中興橋後,右轉康定路,再左轉內江街。內江街與西門鬧區相隔不遠,然而長期寥寂,有化外之感。我們經過昆明街口的蛋包飯、深夜營業的阿財虱目魚肚,都是週末我家進城消夜的小店。穿越天橋拆光了的中華路,經寶慶路上的遠東百貨,媽媽從前在此為我挑選童裝。接著,左轉博愛路,經世運食品,我們在此買過許多蛋沙拉麵包和壽司,帶著去遠足。

三十年來,母女同行無數次的場景,連續往身後飛逝。

本欲往中山堂地下停車,提前一個路口,錯在永綏街左轉,只得繞一圈,原路重開。當時媽媽病況已篤,盡量少說話以節省體力。沉默一路,突然出聲,竟是嘗試引導我開車。

「慢慢來」、「沒關係」、「再一次」、「不必緊張」、「現在,可以切到內線」,媽媽中氣不足,細聲說話,更顯得語氣輕柔。我知道媽媽傍身的日子,此時已然到底。然而耳中咒語般的提醒,一如安全氣囊,母後至今,隱隱地長效地護持我。

媽媽的咒語,未來,我也將覆誦給我的女兒。在她每一次直起脖頸,坐立,爬行,走路,說話時。我會重複地說:慢慢來、沒關係、再一次、不緊張。媽媽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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