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黃子揚／其實無關李麗珍

圖◎阿尼默

◎黃子揚 圖◎阿尼默

1989年張國榮推出的致敬專輯《Salute》母帶中，有一首當年經已完整卻未曾曝光的歌，於是環球唱片決定在新企畫中將這首歌重新編監，並沿用張國榮的原聲錄音聲軌。即使林子祥和梅艷芳已將這首〈最愛是誰〉唱遍摩登大廈與樓宇平房，但是張國榮的新聲，就像湍湍流水中濯取的最後一把金色石，在他來不及見證的殘破2020年代，閃耀昔時的霓虹，光燦的浮夢，替人留住念想與企盼。回神此時，他原已不經不覺離開我們二十年。

然而我要說的並不是張國榮。如果你也碰巧點開了這首歌的MV，你會看到站在顛簸的巴士上的李麗珍，她身穿一件藍瑪瑙色長袖上衣，頸間停泊一串白色珍珠鍊，是施了點胭脂，由此多了歲月妝點的雍容。你想，當真是李麗珍啊？卻也來不及慨歎不復蜜桃色的她了。不消片刻，也許就是在窗外天色轉暗的那刻不經意，淚珠便從李麗珍的眼角滑落下來。她也不去擦拭，知天命那樣地坦然，也許經已曉得像黑幕像淚珠那樣謝下的，再不過是自己的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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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和D一起升上同一所中學。他皮膚白皙短髮微鬈，身材羸弱舉止纖柔，開學第一天班上男同學都喊他臭阿倌，他卻把我的頭壓近木桌的抽屜邊悄聲，欸，你覺得他們的陰毛長出來了嗎。我們隨機分發到同一班級，他急急拉我與他鄰坐，總是閒話多於聽課。D真的很愛講話，銀河星宿八仙過海魷魚蕹菜他都能說個遍。有次週會，校長在台前訓話，D不停在我耳邊窸窸窣窣，被巡視經過的副校長瞅見。副校長從人群中拉出他一隻紅耳，D奮力掙脫，一路嘶喊著從校門逃到家門。第二天他母親帶著他前來辦理轉校手續，也是吼聲連連震響課室長廊，不到一週他就轉校到了東馬基督學校。

偶爾夜裡他搖長途電話給我，先是大喊一聲救命。對話中途他會突然喝令我安靜，神經兮兮地，要確保沒有人在偷聽。他說他現在寄宿在舅舅別墅裡，藤蔓爬滿外牆的那種，他們經常將他反鎖在二樓房間，外出專車接送，定時餵食，沒有娛樂，生活如犬。同一間家裡還有一個瘋小孩，三不五時就會來敲他房門，開盲盒似的。他將聽筒湊近門邊，你聽，你聽，那個死囡仔又來敲我的門了──先是鴉雀無聲，然後彷彿配合演出般，叩門聲愈響愈烈。他與我商討逃跑計畫，跳窗還是跳車，否則他只能繼續吃安眠藥。說到這裡D總是忍不住笑，常讓我弄不清真假。他失去音訊好幾天後又聯絡我，說他成功逃脫了一段時日，終究還是被他們找回來。我問你逃去哪了，他歇斯底里大喊：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都沒有人信我！

蜜桃成熟時，D回來了。就在我們升上高中後，某天他重新出現在教室門口，且是副校長拎著他走進來的。他在人前的性格如故，只多了一樣愛講鹹濕話。他會在生物課上說起他熬夜上網搜索林志玲的迷你裙大長腿，惹得一整桌青春騷年欲火中燒，燒出個個眼神燐亮向他，盡都忍不住歪嘴竊笑。他以一種睥睨小朋友的眼神問，你們都沒看過《蜜桃成熟時》吧？李麗珍即便一雙豐乳遮去提子，也能從D的口裡還原其色貌。他效仿聲聲嬌喘，搔首弄姿，二八騷年躁動，抵著褲襠撞向D。少年禮成，俯伏在地跪求片源，以及還要，還要更多，更多知識與姿勢，D在寶座上指點眾牲：葉子楣大包與蒼井空。從此再無人攻擊他是乸型，娘娘腔，死人妖。他終於是獲認可的真男人。

脫離高中升上各自大學以後，手機的進步比我們的友誼還快，未及記下各人最新聯絡，少年們也便作鳥獸散了。或許，也是我有意識地從那群人裡退出。我想D也是。最後一次見D是在他媽媽的告別式。沒有事先告知，一個人去了追悼D的母親，他在很遠的前方大抵也不會發現我。D的背影一如從前瘦削，更多了一些蒼茫。他始終不肯回身的堅屹是因為哭泣不被允許見證，還是害怕認出舊識的眼光？那位，曾將尤物提線於股掌間的神，原來竟然也是。我後來輾轉從圈內朋友得知D其實也是。多想向前給他一個眼神與擁抱，卻只能像從前一樣旁觀，心裡暗許，親愛的D，願我們得以永生，自由。

張國榮版本的〈最愛是誰〉宛如藏在時光的桎梏裡，終究自由於我們的三十歲。MV裡下站的男人們，那些百變的張國榮，投以李麗珍莫名的眼光，雖未曾用話與她訣別。我想D必然也曾在心裡無數次演練過，當這些眼光途經他，像透明黏土一樣依附在他身上，他只能假裝視若無睹，反身在四下無人的時候盡力擦脫，發現一切徒然，才選擇了剛強壯膽，以抵抗命運先下狠手的擺弄。他借助那些符號，變成他自己的防身招術，是他用來掩飾自己似水柔情的背後，那顆愛著男孩的心──琉璃易碎，琉璃卻珍貴。

約有十幾年沒跟D聯絡上了。不會突然去信，終究還是想知道D好嗎。那些這些D，都還好嗎？在飛速前進的銀冷時光裡，他是否發現了自己最愛是誰？是李麗珍，是張國榮？唯願他愛的是自己。MV裡逐一下車的哥哥們，彷彿接力那樣地，都終於離開，都不再回來。李麗珍的神情閃過當年《為你鍾情》裡珍妹那般的猶疑，留戀的根鬚卻盡都被她壓在心底，她左顧右盼，才終於捨開緊握扶桿的手，明白人去車空已是前塵，此去，便將真是天涯了。她含淚下車，這一趟的故事結束。

千千闕歌傳唱不朽，終將下車的便都頭也不回了，然而巴士裡，前方那顆鏡頭還在聚焦。有時候一些霧散逸進來，岑寂的苔恐怕決意了生生世世，但是那顆鏡頭──那顆不知身藏何處，始終目不轉睛的鏡頭，彷彿誰的眼睛不停監視，等待人來，將人覷看。窗外日頭遠去的速度，任風再怎麼努力追趕亦是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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