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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鍾鐵鈞／笠山，好家在 － 3之1
圖◎徐世賢
◎鍾鐵鈞 圖◎徐世賢
一
鍾仁祥貪婪地看著從小長大的山園，因為六天假期結束後，他就要整師移防到金門駐守了。對當兵的人來說，如果下部隊就抽到「金馬獎」的金門、馬祖，那是下下籤。因為那代表前線，有著很多不確定因素的危險成分，至少他就聽鄉親說過不少在金門、馬祖當兵的事。例如：「老百姓家裡都有坑道互通」、「水鬼會來摸哨割耳朵」、「單打雙不打的砲彈連狗都怕到躲進坑道內」、「每天都得挖坑道，經常炸死人」、「很多陰靈，晚上睡坑道經常被掐喉嚨」、「要去軍中樂園八三么尋芳必須排隊」……鄉親最後結論是：「跟台灣很不一樣，金門是軍管區，到處是地雷。危險！」
對那些描繪，鍾仁祥總覺得有幾分誇張。不過，他馬上就有機會親眼去見識那「蓋得人驚」的金門了，是福還是禍？當兵前，母親曾帶他去向伯公許願：「保佑仁祥平安退伍，歸來必定辦三牲五果來祭拜！」通常，再次向伯公還願是平安退伍後。不過，鄰里鄉親如果抽到「金馬獎」的話，必定會再次向伯公許願祈求平安。
站起來拍拍屁股，鍾仁祥發動車子並騎了上去，沿著美森溪畔闢建的砂土路前進。道路右邊的美森溪岸，長著痾血桐、牛蔘樹、布荊樹、鹿角菜、烏蠅屎，以及竹叢、菅草等；道路左邊的農田上，六月底蒔下的大冬禾已經開花過，穀粒正在灌漿。田裡，可眺望到幾位鄉親正在忙碌著，該是在築田唇、蔭水或者拔草、捉蟲仔吧！
這些工作都是他從小做慣了的。鍾仁祥的眼光瞄向稻田，咦？葉片背面掛著的……蟲蛹？一個、二個……蟲蛹還有尖角仔，不少呢！這塊田是錦雲哥家的，怎麼會這麼多蟲子都沒有噴農藥或來抓除呢？那種筷子般粗細的綠色尖角蟲，成長速度既快又繁殖力驚人，稍不留意就會把稻葉吃得疤疤洞洞，嚴重影響稻穀產量。他家沒有多餘的錢買農藥，只能靠人力捉蟲。雖然麻煩，但是捉回來的蟲子卻是餵養雞鴨的最好補品，也算得上是一舉兩得呢！
自從小學畢業沒考上家鄉的美森中學，而是考上離家三十多公里僻遠深山的六龜中學，光是轉車耗費的時間及每日的客運車資，鍾仁祥就不得不放棄升學，採取邊幫忙母親家務邊在家自習策略。可惜！第二年的考試，他仍舊以一分之差分發到六龜中學；師專考試，同樣差幾分而名落孫山。
既然兩次考試都這樣，而且有一半以上的同學都不再升學，所以，鍾仁祥也慨然接受不再念學的命運安排。當然，另個重要原因是不僅父親的健康情形愈來愈差，哥哥的身體竟然也變形駝背，而家裡的所有負擔及農事都由母親一肩擔起，不行！現在就由他這家裡唯一健壯的男孩子來分擔吧！
「媽媽曾經去揹樹桁仔，等我再較大一些，」鍾仁祥拍拍自己的身體：「毋使驚！換我來去揹桁仔賣錢來分爸爸併哥哥醫病。」
鍾仁祥深深相信母親所說的俗諺：「年輕肯勞碌，老來好享福。」所以他開始有如小大人般地攬下了田裡大部分的農事，讓母親有時間去跟別家交工或打零工賺錢。
或許就因父親長年生病的感慨，父親常說：「寧要一個扛木頭的健康兒子，而不要身體不好的狀元兒子。」雖然父親為他不能升學而歎息，母親也有歉疚的表情，但鍾仁祥知道，父母親也是欣慰能有他分擔家務的。事實上，鍾仁祥高興能為家裡付出。
只是，不等鍾仁祥長大到能揹桁仔賣錢醫病，在鍾仁祥十四歲那年，父親因舊疾復發而咳血在稿紙上過世。這正是家裡經濟最困難的時候――他家被列為二級貧戶，棺木由鎮公所出具四片沒上漆的木板釘一釘，再由鄰居相助一牛車的木柴，然後由替人看地理、日課，又會助念的鄰居承霖伯念經引領，在塚圃當空火化，骨灰罈放置玄元寺華藏塔。
那是段悽苦的日子。半百的寡母帶著鍾仁祥耕作四分薄田，藉以養活駝背又腳麻的哥哥智祥，十歲的大妹秀雲，五歲的弟弟勇祥及三歲的小妹秀霞。看到他們家的樣子，住在五百公尺外鄰居彩金伯的二兒子阿德牯，曾這樣奚落他們說：「冇希望介家庭，穩準會惦惦沉。」
「哼！『火愛人點著，人愛人打落』，你爸登常講『天無絕人之路』，老古人也講『臨死還愛食三碗麵湯』，今下你爸已經毋在了，我們一定愛更加拿出志氣來做分人看。我毋信我們家屋會沉！」母親聽到阿德牯的話很傷心，卻也拿出了堅強意志對鍾仁祥說：「騙痟仔！阿德牯憑麼介？伊算麼介東西呀！你爸講話一向蓋準。係照你爸講介『那家人根本就傳壞種』，哼！我再等著來看。」
母親說對了，他們家不僅沒有沉淪下去，還緩緩散發出了熱與光――來自於哥哥得到貴人相助，不僅被牽引成為作家，還得以念師範大學，並打算在畢業後返鄉教書。這些貴人的出現，可以說都是奇蹟。
首先是父親過世時，哥哥脊椎駝背引起的腳部麻痺不能行走，竟然奇蹟式自行稍痊癒而得以完成高中課業；接著，哥哥跟父親當年的文友通信，因此得到文壇前輩的鼓勵而開始創作並發表文章；還有，雖然考上師範大學卻因駝背而不准入學的事，也因貴人出面才得以註冊。至於最重要的貴人應該是春香姊――哥哥智祥在大學二年級時，骨癆發作而休學動手術，如果不是春香姊的照顧，哥哥根本不可能撐過整年的復健歲月。
春香姊家跟他家直線距離將近二公里，經營貨運行而擁有卡車，經濟狀況相當不錯。除了不少田地外，還有七甲荔枝園在他家旁邊的擔水溪畔，出入得經過他家，所以每次到果園都必定會在他家佇足泡茶。有這層緣由，春香姊的父親坤榮伯及他們稱為「巴桑」的母親跟他家關係良好。春香姊要考五專前，還特別到他們家寄居念書，直到考上護專後才離開。
鍾仁祥十八歲那年，哥哥已發表不少作品，在文壇闖出了小名氣。只是，哥哥念大學二年級的暑假，卻因舊疾復發、脊椎發炎疼痛，以致雙腿麻痺不能行走。經過台大醫院、中心診所等外科診斷，一致認為必須手術，否則無法復原。哥哥心灰意冷而休學，除了母親及舅舅家的大力鼓舞外，最讓大家動容的是春香姊竟然不顧她家人的反對而從護專休學來照顧哥哥。
沒有人知道春香姊為什麼願意為哥哥梳洗、復健？不過，不管什麼理由，對鍾仁祥家而言，那是多大的恩情哪！當然，有了春香姊的勸慰照料，哥哥終於順利在高雄醫學院接受手術治療，徹底清除脊椎結核病灶，並經數月療養後痊癒得到健康、復學。春香姊有如菩薩般的行為，也讓所有的親友把春香姊視為家裡的必然一分子。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春香姊重回護專上課後，竟然再也沒有在他們家裡出現過。鍾仁祥隱約覺得跟感情有關，因為小妹曾經問過母親，得到的答案是母親搖搖頭，發出歉疚又惋惜的長歎：「唉――！這兩个高毛。『莫怨天莫怨地，愛怨自家冇福氣』，可能係我們福氣不夠啦！」（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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