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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凌拂/窗台

2023/07/06 05:30

圖◎吳怡欣

◎凌拂 圖◎吳怡欣

我喜歡有陽台的房子,無論空間如何窄仄,也不肯將之納入室內,陽台就是陽台。

有人認為陽台是虛置空間,少有暇時利用。我覺得留著它多有幾分曼妙,蒔花弄草,晾個衣服也通氣流與海空連線。

但是房子賣了,租賃暫居,過渡期的房子沒有陽台,隨緣任之也就不那些講究了。

暫居的房子北向,十四樓高,位小盆地中央,迎窗面遠遠眺覽大屯山,姑且權充書房,窗前不及二尺的小小窗台便是我的大地了。

我是個植物迷,一點點泥壤都能引發我極大的興味,對其上著生的植類充滿各種探看的熱切。房子沒有室外,站立窗前欲撥弄閑花小草,只能依仗這個小小窗台,初來第一眼,它便是我最遐想的區塊。

房子久沒人住,房東讓它空了不知幾年。窗台的土因為失水,寸草不生,看上去硬涸乾灰似水泥,只邊處二株柏樹擠在旮旯,細審觀之曾被斫去,堅忍不死,又從側邊萌蘗長出新枝,耐乾耐旱僥倖撐活下來的棄絕之株。

劫後餘生,我想得是先要鬆土、施水、拌肥,讓土醒覺復甦,需要有個小鏟子。

一同分攤貸租的室友是個行動快於思謀的人,很迅速地在土裡埋了殘葉果皮,包括壞了的小番茄、剔除的辣椒子、九層塔等等,爾後洗米、洗菜的水全留下來潤土澆灌。熱勁十足,卻亂無章法。小窗台彷彿她的一畝三分地,農莊似的從外面帶回任何植株都往裡面扦插。我一目眇之,睥睨其中,她喜滋滋日日報訊,潤溼的土壤不日竟如綠洲一般,油油竄起一片綠映。土中本來就有的某些草籽,亦應機而發,很快地我們可以認出這些小萌芽,誰是誰的後生,蒲仔不會生菜瓜。

我想起塞倫蓋提國家公園沿河森林區,這小窗台正逢塞倫蓋提雨水最豐沛的三、四月,儼然已過了草原退化為沙漠的嚴重乾旱期。

小窗台既沒能成為園林庭藝,便只好任之當了野地,什麼種子都給土孕,先先後後埋下去的有酪梨、龍眼、橘子、柚子、釋迦乃至黃金果,全是我們剔餘的吃食。看來興味快意大於其他,開花結果自是不在期待之內。

奇的是小番茄開花了,黃色的花一叢六蕊幾多叢。行止快捷之人,為茂長的小番茄撐了根小竹子。

這下自適隨機又晏然稼穡,看在眼裡我想起莊子的「枯魚之肆」。斗升之水可活東海波臣,瓢水之注頃刻可解乾土之涸,恢復一小區塊土壤,彷彿未必定是那麼大費之事。既不必激西江之水,迅捷之人自有迅捷之人的步調,吾繫心章法,亦可自得其樂,榛莽僻壤自有榛莽僻壤感生的草木,小窗台此下草長亂飛竟爾亦自蹁躚。

接下來更無收拾,我亦加入亂無章法行列,尋著罅隙插了兩枝茉莉,每日沃些肥水,尤其沖洗核桃仁的廢水,油滋滋漂著一層浮渣,原先硬涸乾灰的旱土想不油潤也不行,肥滋滋的軟腴。

爾後旱土活了,我們時不時在其間撥撥弄弄,土下一堆微物攢動,更甚的還有白肥的雞母蟲,蠕動樂活,顯然乾涸的硬土增活,鬆軟中孕生著豐沛的有機質。每逢澆水,鼠負、蜚蠊全浮出土表,這些潮蟲,伏生陰暗處嚼食腐質,分解各種碎屑殘渣,活標本似的,令人想起三葉蟲。微物比人類古老,蔽於所不見,環境中卻不能沒有牠們,生而為人不自以為是以害蟲視之,便是益己。留下這些微物任其有無,隨任大化,我們從不曾以此視為煩擾,壤土本是牠們的世界。以物觀己,又何物不為蟲豸!

這些濕生都帶有天然呆萌,有時蜚蠊爬到屋內,扁扁地貼著地板移動,像個指甲片大小的慢速金龜車。我看著牠鑽入木門與水泥銜接的隙罅,爬行速度看起來不快,卻未必抓得到牠。有時我拿個切掉底部的保特瓶當罩子,想罩住把牠送回土中,那過程不免令人緊張出聲尖頻,當然牠總也有跑不掉的時候,便立即伏地裝死,黑墨墨束頭束腳,呆裡呆氣的樣子,似個犯錯的小兒令人忍俊不禁。

蜚蠊是土蟑螂的一種,又叫土鱉,民間以其形樣稱之為簸箕蟲,有人對昆蟲的接受力低,但牠不曾困擾我們。蜚蠊避光,喜歡腐植偏鹼的鬆土,因入藥理,行瘀化血、接骨續筋,是中醫藥裡的土元,有專門的養殖場。《神農本草經》裡有牠的名錄,但我相信若非專業沒人輕易會打牠的主意。

一個小窗台也可亂叢淹漫,數不清的物類、苗種不知凡幾,縫隙裡各自掙活,株株都顯得理直氣壯。隨興潑撒的辣椒子開出白花,自生自長的龍葵壯得像株小樹。我認得出的一莖裂葉是細瘦的苦瓜;費猜疑的是一株蔓生的卷鬚,黃花開得金燦,一時還辨不出冬瓜抑或是南瓜。

窗台蓬蓬勃勃的零亂無序,漸漸地龍葵紫了,小番茄絢麗地紅了。

植物展現的顏彩,是大自然釋放的訊息。引來了白頭翁、珠頸斑鳩,鳥鳴確可紓壓,啁啁啾啾,帶來輕暢的歡愉與喜悅。園圃無須大,窗台亦是鳥兒地景中的食堂。來時使勁歡唱,叫得山水盈耳,那音聲恣意的剔透,朗朗晴秋帶著薄光,波瀾揚起,小小一些聲色,清脆嘹亮的幸福。有時恍聽,忽爾風影振搖,以為是顛飛的鳥兒來了,即便聽岔了也高興,至少不會錯過。

觀其形跡,珠頸斑鳩在雜叢間尋覓棲所,固固叫著是為築巢而來。誘引白頭翁的是顏彩,最教牠著迷的是小番茄綺麗的紅、龍葵湛然的紫。

斑鳩重拙肥揗,每一來騃肥撲得枝葉簌簌驚起,我坐窗邊,總以為是瞬間狂風擊來一大響,轉臉相看,眼目中流瀉的那種困惑,對牠不免有著審度的威脅,牠眼中亦有狐疑,打量著這兒可否是個築巢的所在。白頭翁自是輕盈,褐黃蒼綠衫、頂飾白羽,來時偕伴成雙,吱吱歡快,遠遠地就啁啾引頸。有時悄然,牠來了我不知,一逕在窗前做著自己的事,猛直一站起來,嚇到牠也嚇到我。牠驚起直飛風裡踉蹌,掀歪了插著的小竹枝。初次相驚,不意之際躲閃是本能,相濡以沫需要時日,還是自來自去無有牽掛的好。

說物類習性,覓食最潑野蹧蹋的是獼猴,邊採邊丟。白頭翁啄食小番茄斯文得很,不濫掃不浪費,一個順著一個來,前次未食罄的再次接著繼續啄。看著一叢乾潔啄餘的果蒂,好生感動;土壤之於生命,珍惜果實對牠對我都是寶愛領受大自然的獻禮,在我這惜物人眼中,覓食不僅生存,還有生活上的從容美好與怡然。

窗台上有著無心自熟的果實,任牠如來如去,我不餵食,免於違礙牠的原性。萬物都有一種注定,野軼就需要幾分自主,依人豢養終要少了某些與生俱來天賦的能量。何成其野?馴服未必是件好事。

然而牠也依勢變通嗎?囿於環境與空間,我看牠在窗台雜枝交錯狹促間低伏穿動,十分入神專注尋索土間蟲豸。這點看似微不足道,但牠是有翅的振翼者,飛掠多於地面移動,高飛來去令我謙卑,這般姿態,我是首次看得眼直,穿梭欉下的當是小雛雉,這般覓食的白頭翁,究是因地制宜還是循以它姿!我慣常看牠枝椏間跳動,立在窗外小枝上啄食龍葵,秋風催發,搧動枝條,牠在其上口含紫珠左顧右盼,仰首吞下,戲風也任風戲,吐出的都是樂音,就就清亮。

一回大雨後牠翩然而至,濡溼的羽毛,顯然淋了雨。黃昏裡,天漸暗,這是牠一天裡的最後一趟謀食,物類羞避,咫尺天涯,牠常不知我在這頭,雨潤裡飄飄去來,小窗台如牠閒閒一方園庭,濡溼裡希望牠記得我們這個窗台亦是微物小宇宙,分庭同饗共賞,我們都承受天惠,好生好養,無處不有大地分封的好食邑。

這期間我們一直關注的,少不了還有那株一時辨不出冬瓜抑或是南瓜的藤蔓。看著蔓鬚攀上窗紗,黃花萎敝子房漸漸膨出,皮色青黑,直直長到大如腦袋,竟是一個小冬瓜。種瓜種豆本無心,「果」易見「因」不自知,無中不會生有卻會伏流暗藏,一個小小窗台我們都驚詫於不知何時埋下的種籽,何況人生讖緯,暗中隱藏的還會釋放出什麼?

貸居前後忽忽已兩年許,扦插的茉莉生長迅速,翠葉光鑑香氣襲人,澆水之際最是消卻暑熱。頂生的聚繖花序,通常三朵、五朵叢聚,一回我見它一叢六蕊花苞,雙蕊並蒂齊開,潔白如月,夏日裡坐窗前,它大到我恍然以為是一蕊盛開的梔子。溽暑裡時有微涼,是香不是風,夜熱依然如同午熱,唯花香氤氳。

奇的是從梅山隨帶一枝玫瑰枝枒回來,找個空隙順手插在窗台,也開出一枝湘妃色淡粉的花。花謝了,結成一圓潤珠籽,宛若小櫻桃;叫蟲鳥食去,我知那肉質漿果,滿富各種礦物元素。

採收小冬瓜,喜孜孜那一日,甚是新奇,歡欣又意外的收穫。一年生的草本自有輪番,有的來了有的去了。多年生的辣椒則一逕兀自開花結實,未曾停消,熱熟的辣椒火紅,朝天張風搖曳,辦喜事一般,民俗裡的老鼠娶新娘就是那風采。炒菜之際臨時想到,隨機掐一、二支入菜,這小窗台一時又並不僅只是一方雜錯的荒圃。

辣椒植屬茄科,辣椒葉炒蛋是道好物。

是的,那白頭翁番茄食罄、龍葵食罄、潤土翻過,跳上枝椏,我見牠一片一片啄食辣椒嫩葉,饕客食草,我們都懂得這道食蔬,著實是道隨任可嘗的野癖家常。

窗台一角塞了個養花用的石器,一日澆水我掀開那石器,底下是個繁興世界,萬頭攢動。蚯蚓、鼠負、蜚蠊,潮蟲紛紛,石隙下有徑途、有穴墟,螻蟻也自成一界,居有築構的城堡,繁華興替與人無異,那裡面也有谿山行旅,屬於牠們的春天夏天秋天與冬天。這潮蟲景象興許令人類覺著發怵,那是因為人類對自己的誤解。

我想到前不久看的一則專題,「緬甸的玉石悲歌」裡土與石可成豪賭。人們瘋炒緬甸玉之後瘋炒琥珀,琥珀裡透亮地包著甲蟲,一億二千萬天價的琥珀蜜澄澄金赫。鏡頭拉遠,亂石堆裡靜默無聲攢動的身影,無盡綿延匐匍其中,營營苟苟,此道途迷困比潮蟲更甚,望不到盡頭。少數人操弄著多數人的陰影世界,遲緩而奮力地掏挖、淘洗,鏡頭居高俯瞰,浮動的整座山皆令人駭然,貪婪更是無聲而齧人的蟲豸。

將石器置回原處,潮蟲分解碎餘、腐肉、殘渣,隱在地底收拾著人類的躁亂,這些微物有之嫌其怖,無之則危其自身不可知。地球的清潔生物,土中是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映照著一個我們看了也未必了悟的外在世界。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生死沉浮,經百千劫,謀存是本能,浮動著的是不由自主的纏縛。岔口永遠是異路,觸目誰為凝止,富裕和貧窮都是問題的源頭,玉石琥珀較之草芥,同理穿透實其難解?以偏概全,我們看到的都只是局部。

窄仄植稠的窗台因於我們的肆意無端,開展成這般看不盡的小與大,釋迦籽、龍眼核、柚子皆抽成小株,還有我忍不住新近又攜回來的兔腳蕨等。一天室友頭探窗外道,又出好多小新芽,層層疊疊擠在一起的又是些什麼啊。我說龍葵苗。幾顆漿果落土就填滿了空隙。她說剛遇到樓下住戶,反應我們的植物太茂盛,好大一蓬垂覆他家窗外,陣風來時狂嘯飛動,影影幢幢甩得一片鬼魅。我們探頭拉上來是番薯藤蔓,長過我們一個人身,真是無心啊!收拾收拾炒出來好一大盤,扮家家酒似地令人想起童年。

啊!之於窗台,之於泥壤,終於認清了我們亦是野生物種,無法成其風雅,究竟雕不成盆景成不了六朝清供,我們原是悅意番薯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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