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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蕭義玲／絞殺
圖◎徐至宏
◎蕭義玲 圖◎徐至宏
那一幕黑板樹被榕樹纏繞包覆的畫面，隨著時間流轉，愈來愈像是一場沉默的絞殺。
大約兩年多前，在每日必經的文學院停車場，靠近學院圍牆處，我開始注意到黑板樹樹相的改變，原本光潔筆直的黑褐色莖皮樹幹長出了團團包覆的瘤狀增生物，仔細看，是粗細不一如大小繩索的榕樹氣生根，一條條緊緊攀緣著黑板樹幹纏繞、上旋、編織，直至成為一片包覆之網，再沿著樹幹的角力仰頭，水平狀伸展的枝條已分不出黑板樹與榕樹葉片的綠意成蔭。很明顯，榕樹已搶占上風，且正朝向黑板樹頂一路競奪追趕。我每目睹一次畫面便覺猙獰怖慄，但即使如此，踩過了已大幅度迸裂鼓起的人行道石磚，在通過學院圍牆大門，迎向日行的繁瑣之事後，我便將它遠遠拋在後頭，忘記了。我從未在那停留，更別說做些什麼。
這樣的樹的態勢是如何形成的？一年、兩年、三年、十年或者更久？印象中，從我來到中正大學時，這棵黑板樹就一直站在這裡了。在一片青綠草地的黑板樹聚落中，它向來是最英挺筆直且蒼翠繁盛的一棵。但它究竟何時淪入這個殘酷態勢至無法脫身？為何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我從未注意過？
尋索資料後知道，這就是典型的「樹絞殺」，多發在榕樹對其他樹的寄生情態中，因此寄生的榕樹又被稱為「殺手榕」。初期的殺手榕僅像柔弱的細藤般貼著大樹，毫不起眼，但一旦榕樹的氣生根扎入泥土，一切便改觀了：有了根系的榕樹細藤會慢慢長大，一條一條盤旋纏繞；再接下來變粗一如平扁的大蟒蛇，和著時間，慢慢將枝幹縛住，再以攀附、擠壓與纏勒的包裹，剝奪寄生之樹的生存空間，直至絞殺榕日愈欣欣向榮，而被寄生之樹卻在負荷過重，無法行使光合作用的營養不良中被活活勒至空洞，死了。與此同時，殺手榕取而代之，以強大搶奪意志獲得了立足之地。
從寄生、共生到絞殺，這片林相生態，不就是一則人間世？在資源爭競、人聲喧譁，種種不對等關係中，有多少時間中的關係在質變？在默默進行著絞殺吞噬？那原先輕盈甘露般的依附與信任，如何不知不覺地被偷換為殘酷的窒息箝制？直至成為殘酷的關係末路？
眼前所見的懼怖與驚恐。
學期末我準備離開學校，走過停車場時，無意間又目睹那幅絞殺纏繞畫面。但這次不一樣，一場大雨後，我感覺那攀附的氣根蟒蛇似乎更巨大無畏地增長厚重了，再往上看，陽光縫隙間，黑板樹的枝葉幾乎已被榕樹追趕淹沒了。那一刻的陽光如淚灑落，我聽到黑板樹發出了呼喚求救，聲音喑啞。
是的，人世的事太複雜、太隱晦、太難以釐清，也太難以改變。但對黑板樹，我可以立刻做些什麼。這次我不匆匆經過，也不給自己遺忘的空隙了。我再度返回研究室，打了電話，聯絡了學校單位，且在和單位主管聯繫上後，又返回黑板樹旁拍了照片，再和他傳信：「它的位置在停車場最靠近文學院的圍牆旁，最高大英挺的那一棵，請救救它，它快窒息了。」一個小時後，學校主管回信了，他說會找人去視察，又兩個小時後我收到回訊，他說的確嚴重，同時也發現了更遠處幾棵也有類似情形，他會排程，一併處理。
喔，謝謝你謝謝你。沒有更多話語，只是感激，我連黑板樹的份一併謝謝他。
離開學校後，酷暑之中又經歷了幾場風雨。我惦著黑板樹的下落，那粗壯的榕樹氣根是否已然變成鎖喉鋼繩勒死黑板樹？近日聽到新聞預報說颱風要來了，我在校園的長期經驗知道，一個颱風颳捲的豐沛雨量，再一個晴日交替，便可能使一棵樹快速茁長至翻覆林相，何況絞殺榕具有無比爭奪潛力，毫不放鬆。我不放心。
趁著颱風前再次抽空回返校園探看，遠遠地，看到黑板樹，不，準確說應是榕樹下端一圈橫向被鋸開的痕跡，在一尺開外的環狀剝除中，黑板樹終於露出一節被包覆久遠的樹幹，條狀縱裂的筆直，顏色較淺了些，且帶著斑駁破損痕跡，但這才是它原有的枝幹啊。很欣慰，樹工來過了。我抬頭張望，參差交疊的枝葉間，已有了點點小葉片的枯黃，是的，榕樹的根系被切除，再一陣子，它會全然枯萎了，但這是應該的。榕樹啊，你聽著，自己去找獨立泥地，你的緊勒搶奪太久，該還給人家空間了。
黃昏寂寂，樹頂綠葉篩下金黃色光影，我瞇眼從黑板樹往草原探望，眼前就像一片施了魔法的森林。我在樹下陪了黑板樹一會，我拍拍兩樹交織的樹幹，又輕撫過那段因為長久被包覆而重獲光明的枝幹，和它說你會感到安慰的，因為你，其他樹朋友也獲得了重新喘息的機會。
黑板樹默默地贊同。雖然，扼殺危機解除的同時，它的身上也留下慘傷難看的蟒蛇疤痕，那是抹不去的被纏繞包覆的痕跡，一種訴說不盡的惆悵甚至憂傷，一如人世間所有殘酷事件之後的倖存者。但即使美好形貌喪失了，身上心下被烙下醜陋傷疤，我們卻從此不再窒息，掙得活路了。是的，不要想著英挺偉岸，從今而後，讓我們帶著傷痕活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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