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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曼娟/心上的尖尖頂

2023/10/13 05:30

圖◎郭鑒予

◎張曼娟 圖◎郭鑒予

2023年8月,我走進旅館房間,剛剛放好行李,便到窗邊,拉開窗簾。窗簾有自動裝置,我才伸手觸碰,還未使力,它就緩緩滑開,於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幢高樓,便在陽光下閃亮出現,像是缺少了配樂的電影畫面一般,依然動人心魄。

因為疫情與種種原因,已經四年半沒去香港了。旅遊解禁之後,便開始安排這次行程。我特意挑選了曾經熟悉,此刻卻覺得生疏的灣仔,一間新的旅館,三角窗的邊間房,據說,可以正正望見中環廣場。地理位置、交通狀況、生活機能什麼的,都不重要,只要能如此靠近那幢尖尖的屋頂,吾願足矣。

每天早晨醒來,端著一杯茶,我可以在沙發上坐很久,一種蜷曲的姿勢,癡癡望著,直到喝完茶。天黑以後回到旅館,抬起痠腫的腿腳,依然在沙發上坐一陣子,看著亮起金黃色光條的它。

旅伴走來,問我可以拉上窗簾嗎?我說再等等,十點鐘,它就熄燈了。

「妳確定嗎?」旅伴半信半疑地看著腕錶。

十點剛過,燈熄了,整幢建築物瞬間隱沒暗夜中。我舉起手輕觸,窗簾溫馴地闔上了。

「嘩,妳真的很了解它耶。」

是的,與我最緊密連結的香港建築物,就是它。

我拍了一張凝望中環廣場的背影照,放在臉書上,便有香港讀者回覆留言,寫道:「我對中環廣場有恨意。明明是灣仔,卻名為中環,誤導他人,作假。其次,我自小住六樓,爬上天台就能看見煙火表演,因為這幢商廈的高聳,剝奪了市井小民每年一、兩次的生活趣味。」

這些櫛比鱗次,爭奇鬥高的大廈,必然剝奪了許多市民的風景吧,雖然看在觀光客的眼中,唯有無盡的讚歎而已。至於「名不符實」這樣的事,倒是習以為常的,比方說「太古廣場」不在太古,而在金鐘,那裡是初訪香港的旅客必至的購物勝地。這種「誤導」,對我來說,其實也是一種趣味。

這次到訪香港,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在銅鑼灣誠品書店舉辦新書分享簽名會。香港的讀者依然給我熱烈的回饋與貼心的溫暖,演講結束,簽名之前,是大合照環節,為了畫面更集中,讀者們都把椅子往中間挪動,不知誰給了我一把椅子,讓我可以坐下,穿著長裙,披著圍巾的我,有點費力地調整椅子,有人從兩排座椅後起身,迅捷地幫我把椅子放正,確保我安穩入座才離開。我定睛一看,原來是Celia,她總是那麼貼心地注意著我的需求。十二年前,那時,我正式走進中環廣場,擁有一間辦公室,一面無敵海景的窗,一位叫做Celia的祕書。

這一切對我來說都那麼不可思議,如夢似幻。

2011年10月,我乘坐的車子流暢地駛向灣仔,司機連絡辦公室:「主任快到了,來樓下接喔。」轉了幾個彎,車子來到中環廣場樓下,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景象,難以置信。三個月前,接到這個工作邀約的時候,就被告知,會配有司機;同事是幾位台灣外派的祕書與幾位本地雇員;工作的地方在中環廣場……後來還說了什麼,我已經自動消音,只是反覆地問:「中環廣場嗎?你說的是灣仔的中環廣場嗎?」確定真的是中環廣場之後,便再也無法安頓亢奮的心情了。

從台灣赴任的班機是晚間降落的,我被地勤人員帶領著走禮遇通關,幾位台灣祕書已在接機處等候,將我送到下榻的旅館,每一個場景都很新奇,但我真正期待的卻是這一刻,走進中環廣場的剎那。挑高的中庭,明亮的空間,我被同事引領著,先搭乘快速電梯到四十六樓,輕微的耳鳴中,再轉乘高層電梯到四十九樓。才見到辦公室的玻璃門,接待處的Ada已經敏捷地起身為我拉開玻璃門,微笑著問好。

認識了每位台灣祕書與香港雇員,當時就已經知道,我們會一起夙夜匪懈,迎接許多挑戰與艱難,卻不知道誰將成為後半生的好友;誰將在轉身之後形同陌路。

一走進我的個人辦公室,就被大片玻璃窗外的海景所吸引。海的對岸是九龍,也是我租賃的居所。當地的聞達之士都勸我不該把家安在九龍,應該安在港島半山,香港人的傳統認知,總覺得港島比九龍優越。但我有我的偏執,站在九龍的陽台上,正對著中環廣場。如此,我便可以過著「若不是在中環廣場,就是在前往它的路上,要不然就是正與它隔海相望」的日子。

我工作的光華新聞文化中心,占地面積很大,每位台灣外派的祕書,都有自己的辦公室,除非是需要找我批示公文,或與我討論業務,否則,可能一整天都見不到面。而座位安置在我辦公室門口的個人祕書Celia,成為了關係最密切的人,每天與我互道早安與再見,為我張羅午餐,安排一整天的行程。當我走進辦公室,桌面上已經放著一疊整理好的個人檔案,都是我當日要會面和餐敘的陌生人,讀完這些資料,我才能在應酬的場合中露出得體的笑容,並有了豐富的談資。對我來說,Celia就像楚留香身邊的紅袖,掌握著整個江湖的檔案與祕辛。

當我發燒咳嗽的時候,Celia為我端來可樂煮薑茶;當我精神不濟的時候,為我買來咖啡;我要開記者會前,她借了我一條披肩,讓我行動更自在,造形更典雅。「Celia!」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呼喚,她就能變出我需要的一切東西。她也會為我抱不平,當我遭遇人事的困境;她也會溫柔地安慰我,當我意志消沉時……直到九個月後,我告訴她自己將要離職,返回台灣。那真是一個很糾結的決定,如果繼續待在香港,我知道台灣的小學堂恐怕無以為繼,那是我無法割捨的桃花源,是我的職志。

一向笑臉迎人的Celia突然落淚了,她哽咽地說:「我真的捨不得妳走,可是,那是妳最想做的事,我明白,我會祝福妳。」當我還想著怎麼安慰她的時候,她已經迅速收起了眼淚,再度露出溫煦的笑臉對我說:「離開以前肯定很多事要做,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叫我做啦。」這就是我最欣賞的香港人的風格,不拖泥帶水,不意氣用事,清楚明瞭,實事求是。

我離開之後,每年去香港還是約Celia見面吃飯,隨意聊天,分享生命裡的故事。幾年之後,Celia也離開了,另謀新職。前幾年我又應邀回光華去演講,以前認識的同事和雇員都已不在,只有Ada仍在接待處,輕巧地為我拉開玻璃門,隨後送來一瓶雪梨水,她說:「很多訪問喉嚨吃不消啊,特地煲給妳的。」我啜飲著微溫的雪梨水,望著窗外依然的無敵海景,感到幸福,卻也有著淡淡的憂傷。

這感受難道是一種哀愁的預感?過不了多久,Ada離職了,而後,因為兩岸三地的風雲變化莫測,光華新聞文化中心竟已走入歷史了。我在中環廣場度過的那些灰暗或閃亮的日子,只能遙遠地憑弔了。

但,我和那個尖尖屋頂的緣分,其實伏脈更早,為了一個浪漫的理由。

1995年8月,我向大學請了一年的留職停薪假,到香港奔赴愛情去了。為了離愛悅的人更近一些,我租賃了一間短租公寓,居住了三個月。樓下就是春園街街市,不遠處的莊士敦道有電車穿梭來往,不時發出「叮叮」的聲音。一時興起,我便會搭乘叮叮車,來一段小小的旅行,往西營盤去的時候,閉上眼睛也能嗅聞到海味街的濃郁氣味。住在公寓的日子,雖然語言不通,但我從不感到茫然不安,興味盎然地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一大疊稿紙很快就被我用完了,於是,去書店買回新的稿紙,為來邀稿的報紙副刊寫稿。《火宅之貓》這部長篇小說的雛形,就是在那張桌上寫出來,香港報紙上發表的。樓下街市每天都能買到鮮花,但我找不到適合的花器,於是去屈臣氏買了一大罐水果糖,只因為那個圓形玻璃罐,插上一叢玫瑰,讓整個房子都顯得優雅了。

情人不上班,我也不寫稿的時候,我們會坐在桌前喝茶吃點心,有時候吃我料理的午餐,或者為了滿足我對交通工具的好奇,便安排各種搭船、搭車的行程。那時的香港,是個華洋雜處的殖民地,我覺得自己的心也是個殖民地,並不屬於自己,但是,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從夏到秋,明顯地涼快了,夜晚總下一陣大雨,雨後的空氣有海風帶來的,淡淡的鹹腥。當我準備上床閱讀之前,必會將頭探出窗外,望著矗立的中環廣場,昂然挺立,而又明亮輝煌。在IFC和ICC都還沒有出現的時候,這就是香港最傲人的建築物了。我用雙眼讚歎它的美壯,直到十點,準時熄燈,我才發出心滿意足的歎息,對它說晚安,也對愛情說晚安。

從今以後,地球表面可能出現更高聳,更瑰奇,宛如神蹟一般的建築物,令世人驚歎禮讚,為之瘋狂。但,不會再有像中環廣場這樣,與我的人生緊密連結,情意纏綿的所在了。對我來說,它是絕對,也是唯一。

永遠住在心上的,尖尖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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