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 洪雯倩／使館的舞會 － 芳菲菲其彌章 2之1
〈仕女〉50F，2008。
◎洪雯倩 圖◎張韻明
「這香味，一開始是一種不俗的驚豔；片刻之後，會緩緩地散發出沉穩的芬芳；最後人走了，餘音猶存，花香仍停留在空氣中。這款有個名字──哦！您住維也納是吧──那倒很容易想像，這香水叫『使館的舞會』。」
這麼多層次的展現，又是使館、又是舞會的，隨口說出：「那倒是可以為這香水加個副標──『維也納的嘉年華』。」夜幕中華麗的身影不期乍現，一個又一個的邂逅，如看不見的香水般多幻莫測。調香師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向遠方遠去，彷彿飄來一陣不知名的郁香，我知道，他找到靈感了。
「您可以考慮當做下一款香水的名字。」
永恆的追求
早在古埃及，就有著香水、香料的製造。那味道，當然是幾千年後的我們僅能徒然想像的。不過，曾經讀過似真亦假的考古軼聞，據說，挖到金字塔的棺櫺，打開陪葬品的瓶瓶罐罐後，竟有沉香撲鼻而來，這驚豔大概是人類與最早的香水，無意間的邂逅。
裹木乃伊要香料防腐；醫療、美容要製乳配膏；祭祀天地之際，更要升煙嬝嬝，薰香寺院。難怪日後香水這一個字在拉丁文裡為「穿越」-per；「煙霧」-fume（per+fume=perfume）組合而成。至於如何才能製造出此般令人迷戀的誘惑？最早的紀錄，古埃及人為了捕捉這稍縱即逝的芬芳，將十六種原料的配方刻在神殿的牆上，稱這複方香水為「西腓配方（kyphi）」。這一切祕密，流露在法老王深邃的眼線裡；散發在埃及豔后那艘浸泡過玫瑰水的船之航行中。看不見的神祕，超越了時空，餘蕩至今。
西元前1200年，兩河流域的巴格達皇宮裡，據聞有一名叫Tapputi的女性，發明了以蒸餾、冷壓的技術，來提煉香精。
接下來的希臘人認為「香水」屬於眾神，是天上遙傳的贈禮。希臘醫生希波克拉底以香料煙燻驅疫、香膏止痛；此外，崇拜人體美的古希臘人，出席宴會或登場奧林匹克競技時，會以芳香的精油塗抹頭髮、身上，算是為體育好手戰士的加持。
連耶穌誕生，三位東方博士來朝時，都要攜禮乳香、沒藥；這，貴比黃金。
羅馬帝國，秉持著希臘精神，最喜愛在蒸氣浴中添加精油來按摩；甚至將香料加入泥土中蓋房子，以期居於芳室。
這讓我想到《楚辭》。《楚辭》內，香草美人，隨著屈原的衣冠，竟也在湘水畔飄了數千年。不妨來看看兩千多年前的〈雲中君〉篇：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用浸泡過蘭草的水洗澡，以芳草浸泡的水沐髮，再穿上五彩繽紛的衣裳。
或〈湘君〉篇：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
──薜荔裝飾著船艙之壁，蕙草鋪掛為船的籌帳；連船槳都以蓀草纏繞，並以蘭草為旌旗。這簡直像埃及豔后那艘為誘迎凱薩大帝，特意浸泡玫瑰水許久所製造的船；傳說，航行所經之處，人船未到，百里飄香。
繼而〈湘夫人〉篇：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
──以蓀草裝飾屋壁，紫貝殼鋪設庭院；廳裡撒上芳椒，桂木、蘭木掛飾梁棟；辛夷白芷薰香臥房，帷帳上掛著薜荔；分開的蕙草已掛好在屋簷上了，白玉鎮著蓆子，石蘭散置增芳。
由內到外，從梁到室，仔細交代薰香鋪陳的方式與細節；羅馬建屋，遠不及此精細。
又〈離騷〉：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註一）。
──上衣以芰荷製成，蒐集了芙蓉為下裳……佩戴著繽紛的裝飾，更顯得芳香彌漫。
蓋不住的彌章，隨著人類的文明，芬芳菲菲，彌發精緻。
世上逐臭之夫固然有之，但避惡趨善的本能，使人類在文明化的過程裡，添加了一絲看不見的美學。凝固花香，不外是想捕捉那稍縱即逝的美；嗅覺，還有喚醒記憶的功能（比方食物的味道，往往會喚醒兒時的記憶），是一種凝聚時間的方式；有時，它甚至比其他感官的記憶還久。設法凝結一縷飄香，雖不能千年永恆，但求此世片刻的芬芳。如何留住這抽象的美，竟然也讓人類數千年來，不疲地追尋、提煉著。
中國文人設法把麝香膠化於稠墨中，以香韻襯其文采，嗅覺、視覺、識覺，一俱並全。文墨躍然紙上之際，隱隱從指間的棉紙絲絹上，滲透出一縷遠處飄來的神祕。
博學宏識的波斯醫生阿維森（Ibn Sina或Avercinna，約980-1037），改良原有的沸水蒸餾法，改以蒸氣蒸餾方式提煉玫瑰水，並以酒精為載體，如此一來，香味可持久不說，這方法，成為今日香水的基礎模式。
5世紀基督教禁欲，所到之處，不准任何形式上、官能上對美的追求，甚至嚴刑懲罰；香水，這一美麗的藝術，式微到11世紀才又甦醒。
藉由阿拉伯人把各種古代的知識、技術傳到歐洲，促成文藝復興的甦醒誕生，最關鍵的一刻終於來臨：那是佛羅倫斯邁迪奇家族的凱薩琳（Caterina de’ Medici，1519-1589）遠嫁法國亨利二世的決定。當時的教皇是凱薩琳的親戚，也出身邁迪奇家族，這樁婚姻因為牽動了太大太廣的政治利益，由教皇親自護送陪嫁。這陣頭，屈指數來，我想史上看不見幾回。
隊伍裡有一位隨身侍從，是專門為凱薩琳調製香水的私人製香師，名Renato Bianco（還有煉金術師Cosimo Ruggiero）。也許陪嫁的嫁妝華麗耀眼，有著教皇的隊伍更引人側目，但歷史上一些看似不起眼、不經意的事件末梢，往往隨著偶然與時間，醞釀成人類文明的新轉折。
各位讀者，如果您有幸親臨此般豪華的排場，不知，您關注的著眼點，會落在哪裡？
那時的法國，吃的是調味極重且烹飪手法極粗糙的食物；凱薩琳引進了輕盈、富有想像力變化、巧妙調味的美食文化，還引進了冰淇淋這消暑聖品。1672年，巴黎第一間冰淇淋咖啡店開張了，這讓法國人簡直瞠目結舌，味覺，首先起了顛覆性的革命。再來是城市之髒，到了18世紀伏爾泰還在一本名為《美化巴黎》（1756）的小冊子中寫道：「設在窄巷中的骯髒市場使人不敢駐足，到處散發著惡臭……街道昏暗、狹窄、醜陋不堪，似乎代表著一個最野蠻的時代。」
天啊！這要叫一位來自孕育出達文西與米開朗基羅的文藝復興之都的凱薩琳怎麼受得了啊！趕快請專屬的調香師Renato Bianco好好配製些新的香水，把這沒洗澡習慣的民族欲蓋一番，方能彌彰。這，造成法國大趨若鶩，除了那位調香師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大獲其利之外，從此，法國至今幾乎與香水畫上等號代名詞。
香水的原料，「花」從哪裡來？總不能也從義大利進口？尋尋覓覓的結果，相中的是南法阿爾卑斯山麓下，迎拂著蔚藍海岸徐徐暖風的小鎮──格拉斯（Grasse）。
格拉斯，古時本來是一個以製造皮革聞名的小鎮，為了蓋過皮革手套的臭味，製作時特意加入了香料，沒想到廣受歡迎。凱薩琳指定這氣候宜「花」的小鎮，種植她所需的植物與香料。鮑魚之肆一夕間，瞬間變成郁蘭之市，從此這裡成了皇家的後花園，成片山陵的薰衣草紫、水仙花白、玫瑰紅，依著季節，毫不留戀地鋪陳開來，彷彿大地變成自由的畫布，讓色調於視覺與嗅覺之間任意轉換（香水之基礎味道，也稱香「調」）。這似乎為日後成批的畫家流連駐足於此（註二），埋下獨一無二必然的伏筆。
一公噸的花，僅能提煉不到一公升的香精；調香師，法文Nez，鼻子之意（相當於台語的：好鼻師）。至今全世界合格的調香師不過二百人，其中一半出自南法這小鎮──格拉斯。以嗅覺辨別微妙的芬芳，同時深諳如何配製祕方者，相當於藝術巨匠。條件上，需具備能分辨上千種不同氣味的特殊稟賦；接著，如同創作一般，靈敏的想像力和不凡的審美品味，才是發明獨門香水的關鍵，這一來，方能把無形的靈妙，提煉出不可思議的誘人。
為保持這稟賦與能力，調香師的作息有著極嚴謹的禁忌與必備的自律：不能菸酒，禁辛辣，以保持嗅覺靈敏；尚得經常散步保持身心良好、細胞活躍的愉悅狀態，一日工作量最多三個小時。
要精緻，就得如此；這，就是代價。
美麗的心靈是靈魂的香水
格拉斯這中古世紀小鎮，在德國作家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1949-）的小說《香水》（1985）中，得到最極致的揮發。女人使用香水，為了成為令人難忘的女人。而一旦昇華成藝術的層次，香水，就不僅僅是官能上一份短暫的驚豔與愉悅了。美麗的心靈，是靈魂的香水。任何的美，都是來自於心靈；愈純粹的人格淬鍊，美得就愈令人驚歎。因為一個美麗的心靈，會如香水一般，散發出迷人的魅力，是謂：花若精采蝶自來。藝術、或調香師，不外是以極度的專注，如執手術刀般精密、甚至驚險地來完成每一步驟。那不容差錯的專心程度，在一次次熟稔後，持之以恆──甚至不計代價──來達到──或說接近──理想中的完美。
所有灌注在追求「美」，高度用心的結果，就是「藝術」。
而一旦藝術，開始如香水般散發出魅力時，那就是有意思的關鍵時刻了。
一小瓶香奈兒五號，可能用掉格拉斯五千公斤上等的花朵；一寸的畫布，可能耗掉畫家整個月的時間──而這還不見得保證看得到成果，因過程中可能失敗；那一首半個鐘頭的曲子，要練多久呢？
一篇文章、一幅畫、一支舞蹈、一段旋律，都可能感動人心，讓生命展開不同的綻放，抵達未曾體驗過的精神維度。只因「昇華」，體驗了無比的美妙。而這成品則由：數夜未眠的雕文琢字、好幾年與畫布的對話、無盡歲月的專注練習才能竟事。
這是「藝術」與「時間」的對價關係。
過程中失敗的話，再重來吧！為追求這完美，定格永恆，藝術家往往不惜代價，因為那是通往天堂的唯一途徑。這宗旨在小說《香水》中，得到經典的詮釋。天賦，是一種詛咒，會因特別敏銳而使得他與常人有異。眼識銳利者，畫家；耳識發達者，音樂家；身識靈活者，舞蹈家；舌識敏感者，美食家（常想，如果台灣人把追求美食千分之一的熱忱，用在對美與藝術的索求上，想必結果驚人）；而鼻識呢？大部分的人無法察覺到的味道，對《香水》這部小說的主角而言，卻驚天動地地包含著全世界的訊息，見微知著的「執著」，變成他此生的宿命。（待續）
註一，參照：中國歷代經典寶庫──《澤畔的悲歌──楚辭》。編者：呂正惠，時報文化，台北，1994。
註二，如夏卡爾、梵谷、馬諦斯、雷諾瓦等人。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