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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劉清華/丟失電話亭

2023/12/22 05:30

圖◎郭鑒予

◎劉清華 圖◎郭鑒予

1984年11月9日,有位電話公司技工在例行檢查時發現,位於深水灣巴士站旁邊的電話亭整座消失,地上只剩下四條柱腳,警方隨即派人調查,但迄今仍無頭緒。究竟誰偷走了電話亭,為何而偷,是為了消滅某些犯罪證據、當成廢鐵變賣、還是單純地戀物,單純地非常喜愛電話亭?

香港第一座電話亭在六○年代啟用,第一通電話由一名記者撥出:「哈囉?係咪已經駁通啦?」(註一)此後,建電話亭乃是社區大事,會登報公告,市民如果想在社區增設電話亭,會向電訊公司請求。如此,一個又一個半透明的箱子如願地降下,散落在城市四周。而在我出生的九○年代初,恰逢傳呼機盛行,為了「覆機」,電話亭前更是排滿長龍,那時候我以為,成為大人就是要喋喋不休。

我們一班幼稚園生還要跟著老師上街實習,學用電話亭。記得當時我站在人龍中間,緊緊握著拳頭,裡面藏著一枚硬幣,我興奮又焦慮,心中默默念著一串號碼。那串母親早已強迫我背誦如流,更不時突擊檢查的電話號碼,彷彿哪天忘了我就無法歸家。不過這似乎已經失效,在我升上大學後,母親就把家裡的電話停用,她說:「反正沒有人會打來。」

在我失去這串號碼的同一年,我認識了一個非常熱愛電話亭的男生,雖然未曾遇過有人喜歡電話亭,但也不覺得奇怪,所有念藝術的人都擅長找些事情去耽溺。而他喜歡電話亭的程度,是會徒步走訪香港島所有的電話亭,逐一為它們拍照,並在小本子上,用鉛筆記下每一個電話亭的地址、編號、款式和電話號碼。一次我陪他出門記錄,他教我投個硬幣,然後打給自己,此時,電話亭的來電號碼就出現在手機螢幕之上。接通後,我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拿著聽筒,自言自語幾句,檢查其聲量、音質都一切正常才可掛斷。已經失效的,則在本子上輕輕畫個交叉,彷彿這是一個神聖的儀式。

電話亭曾經是個讓人逃逸的好地方,當你終於受不了街上的洶湧人潮,骯髒與混亂,總有一個電話亭在附近,讓你轉身就可以得到片刻的自由與隱私。投一個硬幣,找你想找的人,買一個短暫卻完全屬於你的世界,而在世界快要結束之前,還會給你一分鐘時間倒數。

後來好些年,我和他無論到哪一個城市工作或旅遊,都會特意去找當地的電話亭。芬蘭和日本是醒目的鮮綠色,前者的亭身仿效歐陸小屋的形狀設計,相當可愛,最漂亮的則在摩洛哥,簡潔的線條,襯托著鮮藍與橘。翻看舊照,某幾年我的生日,竟然都有和電話亭合照……青春真是莫名其妙,而漸漸,我似乎也成為了電話亭的信徒。

「不如打個電話去軒尼詩道?」某天下午他這樣提議。如此,我們便走上街,他把一台微型攝錄機架在亭內,鏡頭向外,拍攝著不斷穿過畫面的路人。然後我們趕回到工作室,我看他拿著手機,小心翼翼沿著本子裡所記下的字跡,按下一串號碼,但等了又等還是無人接聽。後來翻看影片,原來當電話亭響起時,一個男人隨即大叫:「個電話亭響啊!」引來更多路人上前圍觀,十幾雙眼睛對著電話亭上下打量,討論著究竟。我問他:「如果真的有人拿起聽筒,你會說什麼?」

路人的反應其實理所當然。香港的電話亭在2000年後已經乏人問津,遁入沉默也失掉了靈魂,卻在城市裡留下沉重的肉身。而一個早已被遺忘的電話亭突然響起,也為本來玄妙的事件多加幾分驚嚇。現在,電話亭依然是一個個鐵皮空殼,除了街頭推銷員會把它當成臨時儲物間,根本無人聞問。而其實電話亭由最高峰到沒落,不過短短十幾年,當手機興起,那個臨時藏身的空間變成可以一手掌握,隨時隨地,低下頭,世界便與你無關。

荒木經惟曾來港拍攝一輯相片,名為《香港之吻》,那年九七回歸,黑白照裡彷彿看到城市人的躁動與不安,那些總是歪斜的構圖,失焦與恍惚成為了主體。其中一張在尖沙咀碼頭前拍下,畫面裡一行四座電話亭,玻璃門後,人以相同的姿態背靠著亭身,手緊緊執住聽筒,割開了一個世界。相片裡,還有一座的電話機身被打開,有位技工彎著身子正準備修理,工具和零件散落一地。這一幀,好好記住了城市裡曾經的日常。

欲望驅使城市的行進,塑造出城市的面貌。當我們渴望,我們需要,電話亭就像細胞一樣在城市裡分裂,擴散,直至飽和,而當欲望隨著科技發展再生長,變形,曾經的日常片刻就落入俗套,遭人捨棄,一切恍如隔世。

好些日子,我們習慣在軒尼詩道工作室待到深夜才離開,大街異常冷清,只有零星的N車(註二)駛過,唯獨電話亭的光冷冷地閃著,如同一座座無人卻發亮的孤島,陪著我們等待那班總是逾時未達的街車。

在過去十多年,全球城市都在處理荒廢電話亭的問題,把電話亭改建成漂書箱、小商舖、工作室……也有人以此創作,阿富汗裔美國藝術家阿曼.莫雅迪迪(Aman Mojadidi)在紐約曼哈頓市中心,放置了三座電話亭,當人拿起聽筒,就會聽見不同移民者親口講述他們家鄉的故事,作品名為《Once Upon a Place》,他們在此處,想念從前的彼處。日本岩手縣一個男人,在親人病逝後,買入一座失效的電話亭,放在花園,讓自己跟逝者喊話。隔年三一一大地震,他將電話亭對外開放,給所有懷念往生者的人,又名為「風之電話亭」,讓悲傷通過話語,隨風而去。

後來,我們參加了一個離島藝術節,想把幾座碼頭前的電話亭改裝成小小的博物館,展示有關它的歷史和新聞片段,也希望觀眾會拿起久違的聽筒,撥出一通電話。但就在準備期間,我們發現其中兩座已經失靈,投了硬幣卻換來一片靜默。於是我忙著翻查各個政府機關的電話號碼,終於找到通訊辦的王先生。王先生說話字正腔圓,有條不紊,強調電訊公司有義務為公眾提供電話亭服務,他一定會把我發現的故障轉達,而在我道謝後打算掛掉電話之際,王先生說:「劉小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為什麼你會用到電話亭?」

不到一個月,我就收到王先生的回覆:「(電話亭編號:HKT-1106、HKT-1551)已維修妥當並已恢復正常運作。」

接下來,我們就要幫修好的電話亭大掃除。因為已經荒廢多年,亭內滿布灰塵,溼氣過重也散發著霉味,數字按鈕的鍍銀脫落,各處也留下了鏽斑漬點。我們把零落的菸屁股、膠樽、宣傳單張等垃圾逐件撿走,再到鄰近公廁裝滿一桶水,用酒精和抹布,一直抹,伴隨著路人怪異的目光,一直抹。終於,兩個人的汗水換來一座發亮的電話亭,我們再把畫作和小誌掛好,最後在聽筒的正上方,放下一疊可以換取六十分鐘的硬幣,旁邊寫著:「不如打個電話畀你諗起嘅人?」(註三)

過了幾天,陸續收到展方傳來的側拍,不同人站在亭內講電話。一個束平頭,揹著背包的男生、一對母女,而小女孩大概第一次拿起聽筒、還有一個似乎不是來參觀藝術節的街坊,他穿著拖鞋短褲,側身捱著電話亭,緊握聽筒,頭垂下,默默講。我們終於成為了城市裡的接線生,還原一個曾經的日常。

2019年,香港政府決定拆除七百六十五部電話亭,移除的工作卻花了幾年慢慢進行,首先他們會把心臟機身拆去,再用鮮橘色的膠帶把電話亭裹封……日子過去,你會發現石灰色的水泥路上,突然會有四根短柱豎立,我一看便知道那是電話亭的遺址。都是四根柱腳,但與1984年深水灣丟失的電話亭不同,沒有人會再因此感到驚訝。然而,即使我知道把電話拆走可以還路人寬闊一點的街道,但我還是會想像,想像在城市的邊緣,堆填區的某個角落,那裡會有一座電話亭堆疊而成的小山,那支離破碎的藍與灰,懸空著的聽筒正緩慢地呼吸著,等待被源源不絕的城市棄物淹沒,從此長埋地下。

直至前年,我搬到異地一處沒有電話亭的鄉間,我和那個男生也分開了。電話亭完美地成為了我們關係的隱喻,化成回憶之物,屬於我的,也屬於城市的。

在城市,幾乎沒有事物能活過一個世紀。成長以來,我的城市生活總在新與舊之間拉扯,並隱含著一抹焦慮與不安,因為我清楚知道,所有構成我的事物,都可能在某天丟失不見,一個電話亭、一座噴水池、一個公園、一份報章、以至某條我已經走了一個童年,以為它根本上與我同在的小徑。路是似有還無,身體因而慢慢長出戒備,一種自我抵抗的排拒,害怕哪天會被隨機掏空。●

註一:廣東話,意指:「哈囉?是否已經接通了?」六○年代的電話亭服務還是需要經過接線生轉駁。

註二:香港通宵公車的俗稱。

註三:廣東話,意指:「不如打個電話給你想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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