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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東海/溪口王爺的金牌 - 2之2

2024/01/05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陳東海 圖◎阿力金吉兒

那晚九點多,我們車停老遠,就著黯淡的星月光,躡手躡腳走過數百公尺的堤岸路,然後閃躲在廟邊,這般小心翼翼其實有些多餘,溪口宮的廟門深鎖,四周漆黑,魚塭水面有月影映照,卻只讓陰暗變得深邃,更遠處有人家的光影微顫,但大概也在五百公尺外了。

我揹著阿國交代,預先分裝成三包,舊報紙加綁橡皮筋的那玩意。阿國搶先拿一包,擺出投球動作,狠狠地甩出,「幹,搞他個斷子絕孫!」他低聲譙罵。

紙包落水,聲音悶悶地,沒有想像的大聲響。我也隨手扔出一包。按照阿國的設計,三人都會動手,可林仔臨時卻猶豫了,他呆站魚塭旁。阿國對我眨眼,我點頭會意,衝前搶過林仔手上那包,側身、轉腰、投出,又高又遠。

 

我搖頭,年輕人真是亂來。偷釣還是小事,但在魚塭下毒已經是蓄意謀殺了,毀了魚塭賠不完,萬一鬧出人命,那傾家蕩產也解決不了。

「而且,」我說:「太傻了,毒魚的藥物從採購、分裝、投塭都你經手,就不怕出了事要負擔大部分的刑責嗎?」

「完全不怕。」阿江笑咧了嘴:「那玩意,早被我掉包換成粗鹽了!」

我很意外,原來他心機也重。

「哪是什麼心機?當時也沒想過什麼法律刑責,」阿江看著廟外的魚塭,輕鬆地說:「只想到塭池裡,鱸魚、吳郭魚不論大小無一倖存,全數翻白肚死絕那情景,太可怕了,我不忍心。」

我找到廟主,是溪口宮附近的年老塭主。

「我只是地主,算不上什麼廟主。」老塭主謹慎地說:「放塭養魚我行,神明事我不懂,阿江才是主事,真惹出麻煩找我也沒用。」

我說,沒什麼麻煩,只是想問廟裡金牌被偷的事。

塭主點頭,然後開始嘀咕,是自己多事,原本宮廟裡外都是阿江一手包辦,後來怕他身體不堪,才開始每個月給幾千元讓阿菊去幫忙,沒想這就出事了。

我說是阿菊好心報的案,然後刺探地問起,可不可能是阿江「拿」走的?我措辭盡量婉轉。

「你的意思是,阿江偷走金牌?」塭主睜眼盯著我看:「神經,怎會懷疑到阿江?真是神經了!要說是阿菊偷的,我還半信半疑──喔,這可不能當做紀錄,我也從沒懷疑阿菊的手腳不乾淨。」

「你不懂,以阿江的財力絕不可能動金牌的腦筋。他開油漆行,好歹也是做頭家的,不說別的,接下廟公這幾年,宮廟油漆粉刷經費他全數負擔,也夠買三、五面金牌了。塭墘小廟不如庄頭廟也沒什麼香油收入,這七、八年來,他願意這樣出錢出力撐起廟來已經足感心了。」

阿江開油漆行,又怎會來做廟公?

「是前任廟公帶他來和本地各家塭主相識,說是王爺公指定的後繼人選。就說神明事我不懂,不過誰接廟公我們都沒意見,無利可圖的瞎忙活嘛,之前大伙還擔心老廟公卸任後,找不到人顧廟,這溪口宮也是麻煩哪。」

王爺公的金牌,是前任廟公留下的嗎?我問。

「這我不敢說,」塭主笑了:「溪口宮拜的是水流王爺,據父祖輩說,當年蓋廟是有心無力,所以捐地修廟都只能從簡,後來庄頭李府千歲蓋大廟,王爺公的宮廟就只能修修補補,維持這樣了。至於,幾時開始佩掛金牌、哪裡來的?沒人知道。也沒聽過誰給王爺奉獻過金牌,畢竟那可不是小錢啊。」

就沒人追問過?我懷疑。

「有查案壓力是不?這麼認真。其實,」他低聲說:「不用查,偷偷說別傳出去,王爺公的金牌是K金高仿,大概是從前的廟公買來充場面,假的,不值錢哪。知道的都心照不宣,偏那阿菊狀況外,大驚小怪,這回鬧開就怕搞得阿江裡外不是人了。」

「果然是自家搞的。而且,」我向學長回報查訪結果,還不無得意地爆料:「還是不值錢的假金牌。」

學長先是讚賞有加,也就幾天的工夫,能搞清楚假的鍊牌,很不容易哪。

「可這算不得竊案偵查,」學長話鋒一轉:「沒嫌疑人、也沒丟失的贓物,即使搞懂丟失的是黃金、是銅片,或是電鍍的塑膠片,也都只是耍玩小道八卦啊。」

我再去找阿江,這回直言王爺佩戴假金牌的事。

我說,問過老塭主,確認王爺的K金鍊牌。阿江笑得開心,不置可否。我更有自信了。

「雖說不值錢,惹出誤會畢竟不好,阿菊是局外人,卻被搞得神經質了。要我說呢,直接找阿菊說明白,或者再把金牌掛上去,就算了事。」我中肯地建議,私心也想看看那假金牌。

阿江笑著搖頭。稍猶豫後,又聊起他的故事,這回還真說起金牌了。

軍中退伍前他被逼著簽下本票。他待的後勤部隊日子清閒,弟兄們先是玩撲克牌打發時間,後來就真金白銀賭上了,期間自然是有輸有贏,只是贏了吃喝玩樂不心疼,輸了就記帳寫借條。輔導長知道後,擔心那些複雜的債務會惹出糾紛,居中調解後認列的債務三萬餘,附帶條件,欠款未還就不給退伍令。

 

為了回家籌錢,隊長給我三天特別假。以現今來說,幾萬元根本算不上債務,可在當時,家境不充裕,也不敢向家人開口,那鉅額的賭債幾乎把我逼上死路,不誇張,我還真想過一死了之。

我機車長途狂飆,到出海口、到溪口我熟悉的堤岸外,沒心情釣魚,只呆坐在河堤,看著漲潮,溪水逆流淹沒鵝卵石溪床,又看著退潮,南流漕漕滾滾入海。只要衝前一跳,什麼事都解決了,我心底再三反覆著。

堤岸外的溪口宮傳出機車聲,庭前的廟公吃力地踩踏那部老機車,艱苦發動後,頭也不回地向庄內騎去。我忽然想起,在廟前罰跪的那次,王爺公胸前那塊閃亮耀眼的金牌。

我走向廟前,廟門半掩,近前輕推,立時門戶大開。我看向四周,黃昏薄暮悄然無聲,進廟看去,果然,那厚重亮眼的金牌還端正地佩掛在王爺公的胸前。

我看著神案上的王爺公,主要還是看向金牌,耳根一陣灼熱,心頭怦怦直跳。

稍後,牙根一咬,我反手關上廟門,爬上神案,摸索著拆卸黃金鍊牌,王爺公的帽冠開展很礙手,一時間也無從拆解起,我急出一身汗。

忽然,廟外傳來機車聲。我發狠直接扯斷金鍊,跳下神案,掀開神明桌裙躲進桌底。來人沒有入廟,廟外傳來一陣細微的叩喀聲,然後是機車聲自近而遠,終究消失。

我躲在神桌底,抓著沉甸甸的金牌,看著壁面高處小窗的光影從灰暗轉為濃暗,確定再不可能有人進出才爬出桌底,我心裡爆出如雷的歡呼,再壓抑不下心頭的雀躍了。

我深呼吸調整心情,就著神桌兩旁小燭光的神明燈,摸索著走向廟門,才伸手摸門,就忍不住喊糟叫苦了──廟門外還有反鎖的鐵門,根本出不去。

我緊握著金牌,那扎實的黃金手感讓自己再次冷靜。我蹲坐地板,讓眼睛更適應周遭的微光,然後仔細查看四周,這簡陋的小廟堪稱家徒四壁,壁面的採光小窗狹窄,確定無法容身進出,幸運的是,右側屋角還有小後門,後門內扣鎖頭,鎖頭單薄,鏽蝕嚴重,估計找到鐵鎚敲兩下也就能擺平。

可是,眼下哪來鐵鎚?我苦惱著,然後瞥眼看到供桌上的古銅香爐,一陣欣喜,連忙放下金牌,踮起腳尖,伸手抱起香爐,突然──有人拍我後肩,無聲無息地,我的背脊猛地一陣透冷。

猛然回頭,一位老人悄無聲息地站我身後,我頭皮發麻,渾身冷顫。他不發一語,手指香爐輕輕搖頭,我趕緊收手放下香爐,然後他指向神案左下壁角的小龕,仔細看竟然是可鑽身的小洞。

我低聲喊失禮、失禮,蹲身就想往牆洞鑽。老人一把抓我右臂,我轉身低頭求饒,他卻面無喜怒、緩緩伸手指著神桌上的金牌,我像鬼迷了心竅,起身抓起金牌,逕鑽小洞竄逃。

衝出廟外百餘公尺後,我稍定神,確定溪口宮依然一片漆黑,才忐忑地走回堤岸騎走機車。那晚,回家後我依然手腳冰冷、不時發顫打哆嗦,那如夢似幻的情境細思極恐,但緊握那面夠分量的金牌時卻又有說不出的喜悅,整夜就交錯在驚懼與狂喜,想哭又想笑。

我找當舖估價,老闆說這金牌做工精緻,放當舖可惜了,如果讓原來的銀樓收回,價值至少多出一成。當舖不管做工,只能用最低價估值,畢竟金飾流當,依行規也是以鎔金價轉手的。

我再三拜託,不能轉賣,也絕不流當。老闆笑說,像你這種客戶看多了,說是保證贖回,其實都只想哄個好價錢。其實,黃金等同現金,不贖回我也不吃虧,有急需,價格可以提高些,但一年內不贖回,我就賣出,夠意思吧。

四個月後我就贖回金牌了。

順利退伍後,我學做油漆。這行技術門檻不高,雖然攀高竄低搞得一身髒,但待遇不差,老師傅看我耐操好用,也願意給更多的工作量,加上平時省吃儉用,還真能存些錢。

我請銀樓幫忙清理金牌、修補扯斷的鍊子,又用精緻喜氣紅綢袋裝,然後忙不迭地送還溪口宮。

老郭仔,前廟公,看我送來金牌也不特別驚訝。他解開小袋,拿出金牌,紅綢袋隨手扔一旁,就自顧自地給王爺公上香,然後要我幫手從神案請出王爺公,我問,王爺公佩掛金牌不需要看日子嗎?老郭看我一眼笑說,卸下時也沒看日子啊。我愣了會,稍後也笑了。

老郭粧整王爺公時,我忍不住看向供桌角落,可哪來什麼鑽身的小洞?只有虎爺的神龕嵌入壁面。

粧整歸位後,老郭點三炷香給我,我接過笑說,不知道說什麼。他說跪下就知道該說什麼了。我屈膝跪下,忽然感覺喉頭哽咽,鼻底抽酸,眼淚就簌簌直落,怎麼也止不住。

 

這回我沒向學長回報,八卦小道不符查案方向,怪力亂神恐怕會更難堪。

幸好,學長說過,畢竟只是備案,查案舉措無非安撫報案人,敷衍過風頭浪尖,也未旁生事端,他對後續也沒太大的興趣。

溪口王爺的金牌就這麼結案了。

某個中午,我在鄉公所的巡邏箱簽到,阿菊從辦公室朝我招手。距離她哭哭啼啼到所裡報失竊,已經過去大半年了。

午休時段,鄉公所的承辦櫃台難得冷清。阿菊問,能撤銷之前報的案嗎?我問原因。她說,金牌找到了,怕留下案底給阿江惹麻煩。

我大感興趣,問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阿菊壓低聲音說:「就前兩天,阿江託我買花束、水果,我說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怕他又痴呆了,還再三確認,他堅持給錢要我照辦。」

「隔天清早,我進廟整理供桌的花瓶,猛地發現,王爺公的金牌已經穩穩妥妥地佩在胸前了,我急著喊阿江來看,可那老人耳聾似的,只抬頭瞥我一眼,我喊破喉嚨,他依舊慢條斯理地伸展、打拳。」

 

我騎上巡邏機車,直驅溪口宮。

宮廟的門戶敞開,阿江卻不在廟裡。我入廟看去,供桌上的鮮花、四果依舊燦美,王爺公端坐神桌正中,慈眉善目看似可親卻又神聖威嚴,而胸前那雙龍金牌兀自熠熠、大氣輝煌。

我合十行禮。稍後,又好奇趨前,想細看那金牌的真假,突然,木雕神像的髯鬚、唇吻輕顫微晃,似是風吹拂動,更似王爺公輕咳笑粲。

我愕然止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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