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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吳青/漏接

2024/01/08 05:30

圖◎徐至宏

◎吳青 圖◎徐至宏

剛到鄉下教書的頭幾個星期,她在村莊老房子夾道的柏油路上,覺得生活是一次冗長的夏令營,而自己的年輕與文化水準,都遠高於這個需要公費生進駐、才不至於師資短缺的小地方。太突兀了,她戴著口罩安全帽,飛快地穿越那一個個功能不彰的號誌,感覺街上擺攤的、買菜的、坐守灰暗雜貨店的叔叔阿姨們都死盯著她。

早在四年前指考放榜那天,她就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國立大學教育系公費生,括號偏鄉。四年後,當同屆的畢業生暗無天日地為教師甄試燃燒身心、爭奪那少得令人膽寒的缺額時,她唯一的工作就是等,彷彿她四年來遠離自己所珍愛的一切而投身教育,就是為了那一刻置身風雨外的寧靜。等待的時間,她為了轉移注意力去學了一些新的東西,烹飪、技擊、水泥灌模,以為能發出一些心有旁騖的信號,沒想到其實更顯得自己游刃有餘而準備甚豐。

最後,迎接她的是海線的一所小學,報到當天她幾乎感覺心在淌血,卻不知道緣由,直到在會議室的長桌尾端,看見大一國文同班的男同學。同學姓紀。

她後來才知道,紀是那一帶的大姓,不過還是覺得特別。紀同學和她很快熱絡了起來,兩人都為了這種在僻遠小鎮重逢的緣分感到驚奇不已;空堂的時間,他們在她的教室裡天南地北地聊,放學後,他載她去附近的溼地看日落,偶爾一起吃晚餐。晚餐都是紀同學買單,推說,因為老闆說不用錢。

紀同學高高壯壯,眼睛在陽光下是耀眼的琥珀色,頭髮被曬得紅燥,皮膚是大地的古銅。每次上完體育課,她瞥見上衣汗溼在他胸膛,都覺得那是一座大理石雕像;在機車後座,她也總是錯覺寬闊的不是風景,而是紀同學的肩膀,呼嘯的不是風,是紀同學嘹亮的笑聲。因為眾多難以言明的因素,開學第二週,她就和交往將要滿三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她心裡清楚,除了被野放社會的自由太過排山倒海、新生活的秩序亟需整頓之外,紀同學是催化這一切的重要原因。

「老師你們在一起喔?」學校太小,村莊太小,八卦很快就傳開了。就連他們放學後溜到隔壁國中的操場散步,都有學生尾隨著,翻牆進去偷看。他們起初都笑著否認,笑著笑著,臉頰隱隱地泛紅了起來。幾乎所有學生都知道,紀同學家很大,院子裡有一座砂石山,山頂停了一部挖土機。那是他們富強的標誌。有一次她去紀同學家,穿梭在空心的水泥涵管、推土機、大卡車、鏽蝕了的鋼筋之間,才覺得人類的文明真是非常了不起,尤其當紀同學指著巨大的液壓升高機,說「可以讓妳上去看星星」的時候,她覺得這個地方、這些重機械、這個人、那些星星,都太美麗了,不切實際得像一部少女漫。有什麼能比一個擁有聯結車駕照的少年更性感?

那也是唯一一次她去紀同學家。幾個星期後,他們之間的什麼、很突然地就熄滅了,她困頓了幾天,便很快地意識到自己不能不獨立於紀同學以外地生活下去。

同樣那陣子,六年級男孩們發現了她的住處,每天放學後都到樓下堵她。她其實根本沒上六年級的課,更沒意識到是什麼時候相熟起來的。男孩們都是學校棒球隊的選手,做為學校的重點社團,無論有沒有課,下午兩點他們就開始訓練,當她覺得他們已經曬得夠黑了的時候,陽光還是每天都烤得他們比前一天更黝黑了一點。同時使他們一口牙更白。棒球隊的男孩只怕教練,其他時間都是脫韁的野獸,當然一星期一次的、她負責督促他們完成作業的課後班時光,更沒有任何秩序可言。她理應拿出老師的架式去馴服他們,但看著他們打鬧得滾在灰撲撲的地板上、叫囂著台灣國語的髒話,卻又對生命升起一種陶醉的敬意──一同在操場上揮汗、進行著無意義的扭打、嘶吼著窮凶惡極的字詞,而天黑後各自騎著腳踏車回家、任憑車頭的黃色小鴨轉動頭上的竹蜻蜓的,行雲流水、燦爛奪目的童年。

「幹!老師你佇厝內打炮喔!」

「共恁爸死落來!」

「機掰勒,生囝喔!」

他們的呼喊和他們對待迷途的飛蛾或毛蟲的方式一樣粗殘,她總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窩在窗邊聽了一陣子之後,才決定下樓以平紛擾。

棒球隊的男孩騎她的摩托車,假裝催油門,看到她出現便沒頭沒腦地抱怨起天氣和他們喊壞的嗓子,然後一溜煙地翻牆進國中打籃球去了。她反手打開國中校門,跟著他們走進那個曾經和紀同學一起散步的校園,心裡反常地感到備受呵護,在這樣的一個小而遼闊的地方,人口衰老到每週都有新的家戶掛上喜喪的紅燈籠,她在孩子們之間,如同眾天使擁戴的半人神,顯得多麼年輕而快樂。

「老師,Fuck you是什麼意思?」排球代替籃球,在球場上拍動出聲。

「你認真?」她說。

「對啊,算髒話嗎?英文裡面不知道有沒有跟幹你娘同個意思的髒話。」

她不敢置信地笑了,童年啊,大無畏的童年,頭髮還鬆軟地浮貼著後腦杓、臉頰光滑得如同萬里無雲的天空,眼睛閃閃發光、口齒不清而無法指認生命之險峻的童年。她逐字解釋了Fuck you的意思,他們因為知道是髒話而鬆了一口氣,像生怕自己一直以來都太善良似的。

入秋了,學校的老師們都說海線風大,她為了避開假日又來查房的男孩們,第一次出門去探險。等著油箱加滿的空檔裡,她想起某一次和紀同學出去,也是加油的幾秒鐘之間,瞥見紀同學手機正好停在某個女孩大頭照的畫面。紀同學很快按了跳出,她也沒有多問,那天他們在漁港走走,天氣不是很好,灰暗的海面上有閃電,紀同學說,下次應該早點來。她從小就有個壞習慣,就是聽話只聽一半,而這次,她聽進去而微笑了的那一半是,還有下次。

結果就沒有了。她發動摩托車,在寬敞筆直的馬路上旋緊了油門。與其說經過了綿綿的田野,不如說綿綿的田野不斷地、沒有盡頭地經過她,飛鳥成群,途經的水邊布滿招潮蟹,一聽見她的腳步聲便轉瞬無蹤;陌生的小路上,神明出巡的隊伍蜿蜒熱鬧,她在抬轎的、揮舞令旗的、繪有臉譜或對著電子花車上搔首的女子招搖的那些臉孔上,都能看見學校裡的小孩。鞭炮炸響,她停下來看了一會,在耳鳴的空洞裡,煙硝味隨風很快地漫開,那風之大,瞬間使她明白,隔幾條街,就是海。

無論何方,海都是那樣。無際而洶湧,未知而寬容,每一朵浪花都能翻攪綺麗的想像、潮起潮退都有它不言自明的緣由。風很大,沿岸聳立的風力發電機飛快地運轉,發出鈍器敲擊的低頻噪音,她一面仰望,一面經過一群穿著花襯衫的少女,那綿長的鼓譟被風撕成一片片的絮語,使她想停下來,徒手地拼湊那歲月的豐年,並從中拾起一些熟悉的人事。她在堤邊屈膝坐下,看晚陽在厚重的灰雲後晦暗地醞釀著;飛鳥成群,悠揚的哨音如光,最終消散在天海一色間。退潮時分,整片的灘地在消波塊彼方裸露出來,蚵架叢叢地自溼濡的泥濘中拔起,更遠更遠那頭,白花花的浪瘋狂地吞噬前一秒的自己,永不饜足地追趕著。

當然,她明白,永不饜足的顯然不是海。

她的教室在大樓的盡頭,有種放逐邊疆的意味,因為沒有遮蔽,風總是直接灌進來,考卷、便條紙、筆筒,都翻飛在磨石子地板上,偶爾,灰白的鳥羽也幽幽地捲落。每天早上,她自覺是個有機物地走進大門,放學後,則呆鈍得與教室裡任何一件灰濛濛的物品無異。學校是天堂,學校是戰場,學校是小社會,學校是使人意識到歲月流逝之前、便已嘮叨了千萬遍的尋常地方,學校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樣蕭瑟的語境,可以被以嚼生菜般爽脆的口吻解讀、並留待多年後傷感的篇章。

她鎖上門,轉身看著女兒牆邊的盆栽,想起已經好幾天忘了澆水,只有耐旱的麒麟花仍若無其事地盛開,順著那飽滿的紅,她的目光泅泳到一樓的操場,棒球隊男孩們如星,散落在赭紅跑道懷抱的草地上;鮮藍色的球衣滿是塵土,灰色褲管反折在長襪裡,拘束謹慎的樣子,卻更方便拔腿奔跑。紀同學在藍色星子之間,揮動手臂,投餵一顆顆雪白的餌,她彷彿能聽見那咻的一聲。

球棒揮落,白色的影子長出生命,急速地投奔它應得的更多可能;操場上爆出歡聲,紀同學忽然轉過頭來,看向她所在的位置。她並不閃躲,只是微笑,深知他看見的,終究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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