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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曹仕翰/微光

2024/01/19 05:30

圖◎太陽臉

◎曹仕翰 圖◎太陽臉

意識還未發展成熟的童年,父親就常帶我上電影院。

當時的專注力還無法承載兩個小時黑暗中的光影,反倒是電影開演前的國歌,飄散在光束的二手菸,裝在塑膠袋裡的鹹爆米花,刷上番茄醬的炸熱狗,烤得香酥的黑輪片,無關乎電影內容的細節滲進深層的記憶。

稚嫩大腦皺褶還無法藏納電影線性邏輯的敘事,每每吃飽喝足就靠在父親臂膀熟睡。而聲光的波長仍不斷流入體內共振,角色對白透過破音喇叭在耳邊迴盪,模糊聲音漸漸遠去陷入溫暖黑暗;恍惚之間,異形從人類身體破腹而出、血染深海的大白鯊、藍波逃離野戰叢林的爆炸,或觀眾誇張地失聲尖叫,將零碎片段拼湊而成的夢驚醒。

小學二年級,開設建築師事務所的父親,時間被藍曬圖占滿,曬圖機透著藍綠色的弱光,伴著阿摩尼亞氣味印出一張張泛藍施工圖,父親說自己在印鈔票。雖然是玩笑,其實也沒錯,當時高雄四處都在蓋房,小時候玩士兵打仗的空地,枉死路邊年幼流浪狗的墳土,原本假日與父親看電影的閒暇都被蓋滿,房價一日三市。

星期三半天課的下午,若是原本負責接送的母親沒辦法去學校時,父親會接手將我帶回事務所。那是以甜鹹香口的郭家肉燥飯為中餐的開始,滿座的騎樓下,我們與其他客人併著摺疊木桌,攤開報紙半版場次表挑一部電影。那時社會風氣相對保守,外國電影有配額,電影內容有限制;但觀看電影的方式極度自由。沒有嚴格出入場規定,只要買票,就可以闖入電影的任一時刻。預設好的開始結束都被打碎,由自己重新定義。亮燈散場無人驅趕,自由心證,即使燈亮又燈滅重演一場也無妨,再看一段生命輪迴。

進場之前,父親會先帶我在販賣部買吃食,我捧著爆米花,隨著父親走進影廳推開厚重的遮光布,進到雙眼來不及適應的黑暗。有一次,踩空打翻手上的爆米花,躡足地在地上踩出啪唧啪唧碎裂聲。後來學會抬起謹慎的腳尖,一步一步蹭著台階邊緣,在未知摸黑前進。有些觀眾天生不耐,受不了我慢吞地擋著銀幕,禁不住投以「快一點」、「頭低點」的抱怨指使。父親牽著我一路賠罪找到合適位置,待一個段落,便叮嚀我就算電影結束也不要離開,他會回來接我,然後父親起身從原路「不好意思借過一下」消失在漆黑之中。

黑暗的空間裡身邊都是陌生人,年幼的我難免恐懼,但隨著被大銀幕躍然的人物與聲光吸引,對於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分界被眼前一片光亮照映得模糊,未經世事的靈魂迷失在一秒二十四格殘影的幻象。童年還未被現實消磨鈍化的松果體,在深夜分泌DMT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清明夢。每一個當下都如夢如真。墜樓、被怪物撕咬、遭厲鬼附身,都在以為自己永遠斷氣的瞬間醒來,發現自己坐在昏紅夜燈暈染的床上,或是場燈亮起的電影院。劇終工作人員名單上完之前,打掃阿姨早在一旁嚴陣以待,趕著掃去觀眾遺留在地的菸蒂、飲料瓶、食物碎渣,還有偶爾被丟在椅腳旁遁進電影裡的現實苦悶。

有一次,已經歷兩次場燈亮起,打掃阿姨對還在原位沒有離開的我一臉狐疑。我思忖父親叮嚀,但等來的是下一場觀眾。那些曾在電影看過的綁架、走失、意外,在小小腦袋沒有邏輯地拼湊,組成一座謎城。心中疑惑與害怕淹沒父親的交代,我伸直才剛好能搆地的腳尖跳下塑膠皮座,一路穿過影廳走廊、販賣部,下了磨石子樓梯到售票口大廳。高雄下午陽光刺眼,我半瞇著眼坐在台階,外頭一片光亮與車水馬龍,現實世界比電影還要虛幻。正當對眼前迷惘,身後熟悉聲音叫著我的名字,還來不及轉身,父親就著急地用指節敲我的腦袋,責備不是說過待在原位怎麼亂跑,害他在電影廳裡找了一圈。

指節敲在頭頂的清脆聲響,常常伴著父親皺起眉頭的責問。小時候常做同樣的夢。在一片黑暗迷失方向,壓抑內心恐懼,雙手張開想碰到可觸的界限。不知道身在何處,無法確定空間的邊界,隨著無法找到出口的焦慮,踏著不確定的步伐,恐懼不斷放大,像灌氣般撐鼓著弱小身軀,隨時都有可能在夢中爆裂消亡。就在此時,遠方出現模糊的人影,透過那人手上搖曳的火柴燃火,依稀可以辨別是父親身影;正當內心升起一陣安心,卻發現光亮後父親臉孔帶著憤怒,責備大吼我的全名。這夢一直持續到青春期,終於等到食夢獸長成,吞沒潛意識槃瓠交錯已久的噩夢。

青春期沒有什麼與父親快樂相處的記憶,更別提一起看電影;童年時那些快樂的記憶,就真的變成只是偶爾想起的回憶。每當在考卷寫上父親對長子抱以期待的名字,往下看到複印考卷劣質的印刷字墨密密麻麻斷線模糊,頭上則是吊扇歪斜地任由離心力甩動,像是隨時都會脫離軌道;想到未來是被如此重複的時刻決定,生無可戀,不如睡去期待一場美夢。

國中假日,總是以運動做為玩耍藉口,與哥們打棒球、混電動間直到天黑之前。回家父親見我整天沒念書沾點書卷氣,劈頭就是一頓臭罵。某次月考臨時抱不到佛腳,被父親禁足在家假裝用功。翻了幾頁空白課本與參考書,自我安慰畫下自以為的重點,紙上螢光色筆線,從開篇首字畫到篇尾最末,毫無定見。內心躁動耐不住如此空虛乾燥,我走出房間佯裝喝水像是河畔的獵獸,透過酒櫃透明玻璃,偷看螢幕裡的武士吶喊、色彩斑斕、萬馬奔騰,這部黑澤明的電影片名《亂》,正如我青春思緒。但終究忌憚父親的責罵,想藉由多次迂迴降低一次性的罪惡感,於是藉故上廁所、拿零食,頻繁進出客廳只為知道仲代達矢飾演父親的下場,卻在父親起身將LD翻面時,當場被發現成現行犯。

我僵直身子與父親對峙,像《用心棒》三船敏郎的經典殺陣,生死就在一腳步間刀起刀落。然而父親只是淡淡地按著播放機,要我出來好好看完就回房溫書。當時坐在離父親兩個沙發位置距離遠的我,心中默默祈禱當下回到童年的電影院,可以劇終再看一次。

青春期的我在父親面前總四肢無措舌頭打結,即使已長得比父親高一個指節。唯有荷爾蒙大量分泌讓杏仁核魯莽失控,口無遮攔頂撞與肢體拉扯想掙脫壓抑的桎梏,說出心裡真正的想法。觀念差異讓彼此相處成一場又一場難解的災難,憤怒的字句交會成爆發翻騰的山洪,爭執似震崩斷層的裂地。對於父親,複雜的情感擺盪在崇拜他在社會擁有的地位與尊重,與憎惡他的權威控制。那些以關心的姿態,斬釘截鐵預示叛逆如我未來的挫敗,隨之而來的恐懼在心底翻攪憤怒煉成的岩漿,從火山口噴發奔騰而下,來不及呼救炙人的痛楚就瞬間凝止,活成麻木無感的乾屍。

直到大學,看了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回不去的故鄉,一起鬼混的死黨,短暫的初戀,逝去的父母,祖母孤獨老死的身軀爬上螞蟻。當時還年輕的我,依稀感受到人生就像阿孝望著窗外唱著的歌,無聊又無常。這部新浪潮電影,讓我決定走上電影這條路。但在這條路上,一直沒受父親正面肯定,也曾經為了這個決定起爭執;而父親也許沒想到,其實是他在我童年種下的種子。

離家到台北讀電影研究所與工作期間,常在忙碌夾縫冒出的空白,回想成長至今的一切。明明童年備受父親關愛的期待,三歲時半夜發高燒,父親抱著我跑下公寓樓梯到鄰近診所求醫,期待我健康平安長大。然而我的長大不如父親預期,當稚嫩嗓音變得粗礪,逐漸成形的自我意識都是違抗父親期待。黴菌不知在何時種下了孢芽,在陰鬱的父子關係中放肆滋生,即使試圖打起精神撬開一條裂縫讓光亮灑進,但灰黑孢子很快又占據不經意的角落,彼此間的話語交流愈來愈少,任由信任如壁癌剝落。

直到一年,從港澳結束一段工作回高雄,父親檢查出胃癌。雖然不認為父親會這麼快離開,但覺得應該趁人生被迫停下腳步的時刻,修補二十年累積的傷害與疏離。短短一年之間,父親進出醫院數次,也許意識到生命有限,父親眼神常流露著我沒見過的無助。有一次,非常不舒服的父親在急診室走道的輕便病床等待檢查,曾經炯炯有神的雙眼被蹂躪得眼角下垂泛黑,他虛弱地吐出一句:「該不會這次我要跟你們Say Good Bye了。」

父親過世後,夜裡眼睛一閉上,腦海就浮現父親年輕時的臉龐,與童年時的歡笑。有一次,我登入父親Facebook的帳號,翻看那些我沒看過的照片;建築師公會出遊、建築學會講課、與母親妹妹旅行,那是一個離開高雄到台北,在家裡缺席十年的兒子,沒看過的父親。隨著滑鼠滾輪往下,一篇篇父親的生活映在眼前;忽然,看到一則分享我作品在公共電視播放的貼文,父親是唯一點讚者;沒有開地球,父親內斂地默默支持。

這事像打開心裡某個生鏽已久的開關,藍色大拇指旁父親名字的英文拼音,讓愧疚如海浪迎面而來。有一次,半夢半醒恍惚時刻,夢到健康的父親穿得西裝筆挺衝著我笑。雖然向我揮手的他在一片逆光之中,卻依稀看到他的瘦骨嶙峋。夢境讓我想起父親過世前一天,我剛下高鐵回家,已病得不了床的父親吃力坐在床沿,虛弱打著手勢要我扶他到客廳。當手掌碰觸到父親背時的觸感,腦海立刻浮現山中枯木的枝幹,只要一用力過當,就會折斷引起悲鳴。後來這觸感像烙在掌紋成生命線,在手中揮之不去。

身邊的人建議我接受催眠,找到解開的根源。我抱著嘗試好奇,躺在舒服的沙發緊閉雙眼,隨著催眠指令跟隨前方亮光,我聽到前方傳來父親呼喚,而聲音來自一扇門後。我開門進房,看見父親虛弱地坐在床上,看著我的雙眼含著淚水。父親咿呀地揮舞如乾柴的手臂,要我扶他到客廳。我心裡想著不過才一個月沒見到父親,腫瘤就將生命的養分吃乾抹淨。我走到床邊,要扶父親的手碰到骨瘦如柴的身驅,腦海升起哀傷,忽然父親的肌膚急速脫水,瞬間乾裂成粗糙的樹皮,而樹皮以快轉的方式蛻下,從裂縫中長出新枝,枝幹無限地沖天生長;轉眼間,父親成了一棵立在平原上的大樹,而我站在樹下仰望,對眼前景象瞠目結舌。

此時樹頂的烈日瞬間落下升起黑夜,貓瞳孔般的滿月散發青白色微弱光芒。不知道什麼原因,我本能地走近月亮,並進入光亮之中。時光倒回,童年的我從正在映演不知名電影的銀幕中走出,耳邊傳來聽不清的對白與音效,模糊卻真實。我小心翼翼地摸黑走出電影廳,穿過走廊,經過販賣部,走下樓梯直到售票口大廳,站在熟悉的原地。

沒一會,父親出現在午後太陽下,微笑著跟我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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