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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張讓／給我一片山林 － 2之2
圖◎阿力金吉兒
◎張讓 圖◎阿力金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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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是地球的肺，吞吐二氧化碳和氧氣，吸取陽光釋放水氣。從陽光下走入樹林，光線暗了，氣溫涼了，感覺不一樣了。好像進入了一個熟悉的世界，自然而然放鬆了。
其實不難理解，遠古時期我們的老祖宗曾以樹為家――我們和樹木交情久遠。然後我們下樹到了草原，從狩獵畜牧而到農耕，遷居村落城鎮，離鄉野自然愈來愈遠，一晃到了21世紀。
身為現代人，我們困於室內空間，在建築和機器（汽車火車飛機船艦）間來去。許多人整天長坐，盯著電腦或手機，馳騁於電子世界，彷彿自己也化身為電子。我們難得步行，更難得在林木間行走，除非特意。走進任何樹林，視覺上是從直線平整跌入雜亂無章。可是走入山林，草木彎曲橫斜交錯，展現了另一種更高明妥善的安排。如果你早就看膩了鋼筋水泥和玻璃大理石面，這時會衷心讚好，然後帶著好奇，深入這亂中有序步步驚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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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狹長，南北多山，尤其是南加。州內旅行，一上高速公路，迎面而來便是起伏不絕的圓頂小丘，我稱做「一千座小山頭」，丘頂總有一棟似乎「自以為是」的房子。高山峽谷沙漠帶來許多公園，許多便在附近。一小時外爬高六千呎是庫雅瑪卡公園，再遠些是安薩．柏瑞格沙漠公園，更遠是高地沙漠中的約書亞樹國家公園。這公園最常去，感情也最深，我們走過大多步徑，熟悉磊磊岩石，漫遊奇異的約書亞樹林間，坐在小山頭下望黃色沙漠，腦袋空空而胸中敞蕩。最遠的是內華達山區一系列大小公園，有尖峰綠谷湖泊樹林漠地，看不盡的風光走不完的山徑，只是開車要八小時，去過了好些次，但沒法常去。
因為乾旱，在這介於沙漠和海洋間的地帶爬山，迥異美國西北或東岸――樹木稀少，除了偶爾一簇橡林、松林或山楊林，總是矮叢雜草居多。
埃爾芬森林（Elfin Forest）開車二十分鐘可到，有時我會錯說成英國的艾平森林。以為是片蓊鬱古林，到了才發現只是一小片橡樹林，幾步就走出了那涼蔭，回到灌木矮叢間的炎陽下。地勢不高然山丘環抱，望去綠意盎然（感謝那個冬春多雨），天色蔚藍，確實覺得人在山中。泡維湖（Lake Poway）也近，環湖步徑順四周山坡上下蜿蜒，一樣是遍地矮叢無樹遮蔭，幸好有座中國風味的亭子可供小坐。只有走到「藍天生態保留區」才驚喜發現一片可算幽深的橡樹林。
最常去的德立牧場公園離家最近。我們最愛的步徑環繞一片草野，沿途不時一棵卓然而立形同路標的橡樹，姿態各異，有些我取了名字，一株叫金字塔，因旁邊一座似金字塔的岩石。最壯觀的是棵碩大老橡，主幹魁梧枝條茂密，我叫它祖母橡。離地不遠一條粗幹如天橋橫伸出去，身手靈活的小孩輕易就可以爬上去走單槓。我們總在步徑邊的木凳上小坐瞻仰，喝水吃橘子巧克力看鳥，然後掉頭回程。一年又來祖母橡朝聖，卻驚訝發現她「倒斃」在地，原來是那大枝裂開倒下了。三年不見後再訪，四望草木綠棕黃相間是熟悉的秋景，然沒走到祖母橡，希望她仍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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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非洲》原著這樣開始：「我有過一座農場，在非洲。」
我幾乎也可以說：「我有過好幾座樹林，在紐澤西。」
當然，我從沒擁有過任何樹林，可是確實「失去了」好幾座樹林。
在安娜堡念書時，不時到校園裡的植物園和鎮緣的公園。一年秋季，和朋友到過密西根北的半島去露營。在公園營區露營一夜，第二天在附近滿是黃葉的樹林裡漫遊――生平走過的第一片樹林。蕭蕭落葉，簌簌冷風，一條溪穿流而過，水色如茶。最後走到湖邊，湖水如潮拍岸，遼闊無際簡直就是海。一樹一水一轉身都是景，讓我驚喜不迭――我是城市人，從沒這樣置身大自然過。北密幾乎都是森林，是密西根人打獵露營度假的地方，也是海明威早期小說的背景。可惜在密西根多年，就只去過那一次。
搬到紐澤西後，家附近有許多郡立公園，車程十五分鐘到五十分鐘，那些年裡逐一走遍了。最近的戰地公園最常去，我當它是自家後院。是在這些熟悉的公園裡，我「擁有了」好幾座樹林。這些樹林不是蓁莽叢林，比較「雅馴」而仍不失神祕。踏進林中，樹木環繞好似守護神。仰頭樹頂撐起藍天，難怪西方人感覺彷彿置身大教堂，無宗教信仰如我也感到某種神聖。當然，我說的是疏密適中林相優美的樹林。真正的野林濃密到無法穿透，適於手持砍山刀的探險家，而非養尊處優的城市郊區人。
這時從戰地公園想起，在心裡逐一走過，榆樺楓橡松杉柏，每片樹林不同，四季姿色不同。最好是春秋兩季，尤其是秋，滿林紅橘金黃，置身其間不覺秋意蕭颯，反覺光燦讓人振奮。當一陣風過，前後左右黃葉飄然而落，颯颯有聲，宛如人在詩中。那時海邊丘上的哈特匈公園比較天然，也就是沒廁所沒草地沒野餐桌板凳等設備，樹木比較高大密集，底下長滿了灌木，帶了蠻野氣息。小徑曲折上下穿林而過，放眼常見枝蔓盤錯不知是籐纏樹還是樹纏籐――我格外愛照那交結糾纏，在其中見到了草書筆法。沒有大山的山窮水盡，然自有光影明暗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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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走過大煙山的原始森林，但走過好些難忘的樹林。
緬因州鹿島的松林，綠苔如毯。奧瑞岡沿哥倫比亞河山間小徑，松針鋪地柔軟，林木深綠潤澤，隱隱有水聲，原來是林後一掛小瀑布，陽光篩過枝葉，風動光影，時間停頓了，忘卻煩憂，是最美的記憶。華盛頓州奧林匹亞國家公園的熱帶雨林滿目翠綠，樹幹生滿了茸茸厚苔，有的垂掛如簾。滿地高大綠蕨，靜謐神祕，彷如傳說中的所在。北加有名的紅木森林，樹齡一千兩千的巨木插天宛如神祇，仰頭到幾乎栽倒還不見頂，古老莊嚴到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反應――似乎敬畏都不夠格。跪拜請它們原諒我們的無知愚蠢嗎？發現遠遠一頭母黑熊帶了小熊走動，驚喜之餘慶幸隔得夠遠。
現在附近雖多公園，但風味大異，除了德立牧場公園，不像紐澤西那些經常造訪的公園，失去了親切感，不能算「我們的」了。因此可說，我失去了紐澤西的那些樹林。幸而當時總不停照相，照樹照林照菇照枯枝敗葉斑斕光影。搬到南加以後，一天打開那些公園舊照檔案，挑出一小冊印成《紐澤西公園》，想念了便從書架上取出翻閱，欣然走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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