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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方秋停／牢籠
圖◎徐世賢
◎方秋停 圖◎徐世賢
星期六早餐過後H繼續打他的電腦，我躺回床上，情緒不知怎地便有起伏，看H毫無反應我更愈激動，淚水失控流了滿臉。
H於是坐到床沿問我怎麼了，我頭轉一旁佯裝沒事，他愈靠近我愈縮藏，一直將他擋在圍欄外頭。
H忍不住歎了口氣說：「或許妳真的病了，去看醫生吧！」
H早想帶我去看精神科但礙於我不肯，事到如今我愈反對他愈覺得非去不可，便強押著我上路。車左彎右繞，和平常一樣的路此時卻顯漫長，河邊楊柳錯雜亂長，你說它是荒蕪還是浪漫？塑膠櫻花虛假盛開，俗豔桃紅徒然壞了沿岸風光，這路從來未曾這樣醜過，我在心裡強烈抱怨卻不知要如何向H說！並非對身心科有成見，只覺不該病急亂求醫，將一切歸諸精神問題。突然間心底有把火熾烈燃燒起來，我身體不舒服是真的，為何沒人相信我！
H一路沉默，他始終覺得我的胸悶是因心理作用，源於精神的疾病，自當求助專業醫師。這回總算合了他的意，看得出來他內心愉悅，我不喜歡這種感覺！難受無法被理解，還被安上另一項病症，心裡有冤屈無從辯解，愈掙扎陷落愈深。
車執意前奔，喇叭聲相互叫囂，車近醫院，於嘈雜車流中漸地滑進停車場斜坡，H尋著停車位拉起手煞車，此行便成定局。
我在心底直嚷著：「根本不必走這一趟的啊！」
候診區已有多位患者，獨坐或由人陪，前方兩婦人聊說起睡眠狀況：「換藥仔睏未去，一暝攏愛起來幾若擺！」
「我嘛是，沒食全然沒法度睏！」
婦人互吐苦水，臉上濃妝難掩惆悵，清亮光線自窗斜入，照出一室慘白。
我昨晚也不好眠，如廁後意識跟著清醒，思緒如花綻放，愈急著再睡精神愈好。我已習慣如此漫漫長夜，躺在黑暗中任由思想反覆，如織布機胡亂編織令人厭惡的紋彩，也似按錯指令無法暫停的印表機，一頁一行或整面漆黑──我慌張按壓停止鍵，猛力搥打，印壞紙張仍然不斷吐出，只得緊急將電源切斷。
夜色深淺交錯，疲憊靈魂被一層層禁錮。
失眠者的對話持續，我頭轉向另一邊，見一少婦精神似好，一旁陪著她的先生（或情人？）強忍厭煩耐著性子，刻意壓低聲音說：「什麼事都沒有，妳為何老要胡思亂想？」
「我哪裡亂想？明明就有的事……」少婦聲音上揚，這時男人手機響起，他得救般至窗邊接聽，少婦才被激怒的情緒硬被中斷。
男人回來繼續剛才的話題，對話進入更多細節，我已無心往下聽，想到自己的處境，胸不覺又悶了起來。前方櫃台統管廊道三個門診，被唱名者各自進到診間。走廊狹長如小河，船帆陸續經過，直覺這流域並無適合我搭乘的船隻，心情不由得沮喪，想要回去卻不可能！H神情嚴肅，如押解犯人的警衛。早上患者不多，彼此間隔著空位，放眼盡是想像空間。
這些日子來看了多少醫生？心臟、腸胃、免疫風溼及婦科……還有多次突發的急診，自此門入從那道出，也許剛巧碰對了、也可能誤入迷宮，離出口愈來愈遠。又將與新的醫生見面，卻不知如何敘述病情。
櫃台喊叫下一個患者，診門打開，醫師和她如故舊般親切寒暄：「睡得好嗎？」門掩上，對話自門縫滲出，嘰嘰咕咕嘰哩咕嚕……驀地感覺眼前所有人嘴一張，便吐出一顆顆無形氣泡，啵啵啵啵啵……氣泡或圓或扁，嘴愈張愈急，如在宣揚理念或發出求救信號，直覺那逐漸高漲的洪水不斷向我湧來，不覺心跳增快，胸又悶了起來！
過不久，我的名字被呼喊。
走進診間，女醫師長髮微捲，為一清瘦中年人，似記憶中留有印象或早已遺忘的師長、朋友或路人甲乙，她指示我坐，隨口問出：「怎麼啦？」
關於我的病情，我一開口，不知怎地眼淚便簌簌流下來──啊，我怎麼了，女醫師與H包含我自己都被嚇著。
女醫師連抽兩張衛生紙遞到我面前。H尷尬地代我敘述情況。
醫師一邊點頭表示理解，兜兜便將之敲進電腦做成紀錄。
魚嘴一張，莫名被水給噎住，甭說辯解，連發語權也失去了。我著急並且不甘，而失常情緒說明一切，欲澄清卻無氣力！
女醫師的關心話語帶著專業威力，她強調溺水泥偶需要人幫忙引渡，情緒有困擾、精神生病了不必難為情！
啊，我明明很好的啊，我真的沒有心理疾病，我努力恢復情緒，急忙找回平順呼吸，而雙眼已然哭腫，鼻音濃重，似被水流打翻狼狽可笑的游魚！我真的還好啦，淚水快點止住！
女醫師又抽了兩張衛生紙給我，我不停擤鼻涕、清喉嚨，極力想要替自己辯駁幾句。而大勢已去，醫師判定我思維負面，脆弱情緒無法承受較大的人生變化，別人罹病、身體不適仍能過得好好的，我卻總悲觀負面，想到了陰暗與終點。今天不治療，日後容易變成憂鬱症！
啊，不要治療啦，我真的沒事，我心吶喊，卻無法說不！另種強效抗焦慮藥被開出。
「相信專業，要聽醫師的話！」回程H緊握著方向盤，神情篤定，看來抓著浮木的是他，不是我！
每回看完醫生，H便買一束花送我，我將它供養水瓶，只見那紅玫瑰無法展開，花蕊萎垂，百合一面盛放一面枯黃，浸水腐草氣息蓋過花香。
●
抗焦慮藥加進藥袋，似衝浪板一次次助我度過潮水起漲。情緒來襲將被覆沒時趕忙將藥片吞入，便得於浪前站起，呼吸著較多空氣。抬頭見著藍天，似乎又回到從前，得再細數飛鳥，感受鳥振羽翅的力量與自由。潮浪一波波，陽光照在背後，偶爾細雨灑下，於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紋……卸下沉重心防，重新感受喜樂並能微笑，只是冷不防地，浪太高踏板踩滑，縮藏胸內的汽球脹起，方才平穩清晰的畫面又再錯亂。
抗焦慮藥效愈來愈短，餐前服用一顆，餐後胸又悶了起來。方才的舒適是因食物還是藥物，讓人不甚清楚！家是港灣需要平靜，我著實不想無端興浪，成為麻煩製造者！
回診的日期又到，這回我平穩敘述自己的情況，盼可回返正常堤岸。
女醫師覺得症候初步獲得控制，若要治本還是得改善潛藏的陰鬱體質！陰霾可能鬱積，為防日後風暴興起，須趁早破除病因。女醫師另開一種臨床效果極好的用藥，聲稱只要能夠按時服用，忍過前期難受，便將海闊天空！
一條生路被指出，H的目光發亮，確定求助專業準沒錯。我雖質疑，也只能試試看！
提拿更沉重的藥袋回去，一次次將那祝福及詛咒混合一起的膠囊吞進肚子，儘量多喝水讓藥行走快些，感覺那神奇粉末於潺潺水流中散逸開來。亮白藥劑與暗黑病原相抵禦，你前我後，我追你趕，你敗露的空隙我趁機侵入，一道亮光化開陰暗，前路將一片明亮。相信醫師，信任專業，心中雜音不斷，也不斷對自己嚷喊──誠則靈驗，我要好好接受治療。
H下班回來按例詢問：「今天白天可好？」
我微笑點頭，試圖讓他放心──按時吃藥，不胡思亂想，給花澆水、餵魚飼料，行有餘力將屋內灰塵掃一掃。家需平靜，生活要有正常作息。即便身陷泥淖，仍要奮力挺站，迎出幾許光明。之前飛於天上，而今只能守著堤岸，偶爾上船極怕遇著風浪，兩手緊抓船舷，一點顛簸便有翻覆想像。不願當病妻，期盼自己健康正常。
H的關懷目光帶著試探，我的回應也有各種弦外之音，上層平順下層彎扭，刻意和緩的表面下卻有各種波動。他問我好盼我真的好，我的回答期望他安心，卻隱藏不希望他察覺的幽暗。兩人各據一頭，他緊拉時我鬆放，我嚴守時他退讓，力求平衡的兩邊隱約有著不明角力。
船隻準時出航回返，豈知灣邊常有雲霧遮擋。漫天霞彩下亙連著陰霾，H或許不曾察覺，一陣雨來，天暗下或清朗幾分。
「今天如何？胸還悶嗎？」
「還──好！」好字後頭拉著尾音，期盼他能察覺，順著我的心情階梯進到心房。
「到底好──還是不好？」跫音傳響，前、後兜兜繞轉，我心神豎起，愣愣等候著。啊，如何分辨好與壞，時時要定義心情如直瞪著一片空地，蒼涼與空虛相近，低落和平靜類似，愈放大覺得愈奇怪，硬要說出個所以然只讓人心煩。
封閉的心敞開一線，盼能吹吹風曬曬太陽，遇著H嚴肅的表情，便又迅地關闔起來。
我的心情並不挺糟，真的還要繼續吃藥嗎？
「按時吃藥了嗎？」H見面便問，我欲說的話又嚥回去！
女醫師認定我體內的憂鬱怪獸須儘早壓制，H說悲傷必須醫治，陰鬱體質若能改善，自然就會快樂了！
心底的傘對向日頭，悲傷、喜樂相對抗。H目光不停逡巡，試圖照覽我幽微的思緒。H的聲息自另一頭傳來，房內傾斜著一排陰影。夜氛流動，我安分爬行，強令自己放開心情，催眠般一再提醒自己保守這片寧靜。只要乖乖服藥便可讓H放心。
我暗自禱念，希望能儘快好起來，而那剷憂藥劑入我體內卻堆起層層障礙。密林接連陰暗無邊，陰鬱蔚成的岩層重壓著，忍耐、撐住難關，一片劑量藥效幾小時，勉強前登，再用力些，攀過此岩便可通往情緒出口──醫師是教練也是救生員──再撐一下，H盼我康復，我一定要努力，而精神愈想放鬆愈緊繃，好不容易翻越此嶺隨即遇著下一座高山，直覺空氣稀薄，呼吸沉重，較之前的胸悶情形更難過！何須費勁攀爬虛擬山岩？為何要為不明症候承受這樣的負荷？一天、二天、三天，一個兩個星期，天天辛苦，欲想回頭卻不敢說，也想不出受此苦難的理由！
已走這樣遠豈可半途而廢？H囑咐我耐心點，見我面有難色便蹙起眉頭，心底的幽暗比我還要深，表面看不出起伏，一踩進便不知墜落哪裡，我欲掙脫又怕被吞噬。藥是浮板，必須緊緊地抓住。不斷安慰自己面對操練，將疲弱的心練出韌性，強令顫抖無力的兩腳挺站起來，前行，走過最深層的陰暗就不怕了……
「吃藥了嗎？」房內僅存的話語持續迴盪……樹影自落地窗篩進房內，於床上交錯出圍欄，將我與H分隔兩頭。黑暗持續堆高，我爬不出，H無法靠近，鬱鬱神色漸地深濃。
星期六早上H繼續打他的電腦，我躺回床上自側面看他，感覺他的背脊僵硬，神情緊繃，我試著深呼吸，盼H鬆開緊蹙的眉頭，而他心底的幽暗我如何也無法進入！鳥兒觸撞桅杆，翅膀淌出血來，欲飛的身影一逕沉落……一波浪來、高起，我抓著浮板，眼看H就要被淹沒，我忍不住想要大聲嚷喊──
或許H也該吃藥，只是，要怎麼勸他去看身心科醫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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