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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馨潔/不著急的事

2024/03/15 05:30

圖◎太陽臉

◎張馨潔 圖◎太陽臉

好不容易,我拿起琴弓,望向另一端緊閉房門的房間,他正在沉睡,或許是側向床連接桌沿的那一邊,一半的臉頰被枕頭輕托。窗外下著屏蔽所有訊號那樣的大雨,颱風拐進北面,但我仍聽得見,音符要求我將它們拉奏出來的喊聲。

拿起那支木柄的軟毛細刷,撢去琴頭螺旋木紋上的細塵,順勢拂過了琴頸與指板。從盒裡拿出松香碎塊,上次被我失手摔在地上後,完整的綠色松香,便如大大小小的琥珀般散落盒中,我挑出一塊最為碧綠的,來回刷動弓毛。

貓在兩間房間之間的走廊左顧右盼,當他們看見我架設譜架,已能預知將要發生的事。猶豫是留在書房聽我拉琴,要忍受低頻的琴聲,或是要進入房間承受騰醒來後,肆意搓揉他們的風險。

透過辨識琴譜上成簇的音符,像是在布滿霧氣的森林裡尋出一條路徑,無法預先計畫步行中會遇到水坑或是橫倒的樹幹,雖然也有如地圖一般的琴譜,但地圖不曾標誌一頭鹿或是幾隻野兔的蹤跡。消長的事物與行途,當琴音開始才能如舞台布景一般切換,從放置微波爐與冰箱的起居室走入一座林中。當你行過這個小節,瞥見針葉林間疏處,閃著柔緻水光的湖泊,下一次再彈奏這個小節,湖泊或許已經不在原處,而針葉林早已長出許多新枝。

當我撫上大提琴琴腰的彎凹,展開雙手毫無防備的度讓胸懷,讓琴身橫躺,那不是聚會結束儀式性的友誼相擁,更像是躲避了掠食者的暗襲,躲過了採集與尋覓時每個細胞飽脹的壓力,躲過正午的熾烈的陽光或忽地降下的雷雨,傍晚時分終於回到巢中深深擁抱的兩頭獸或戀人。

我們在睡前通常有個擁抱的儀式,相互說一些傻話,或是一起重溫早上我們在社群軟體傳給對方的好笑影片。他會用吸塵器將床吸過一遍,順便搔搔我的腳底板,過後若他還沒有睡意,半坐在床頭,我則像一隻蝸牛蜷縮在他的左臂先睡,隔天再開啟電視,發現他在我入睡時將音量調得很小。

「溜冰很好玩你有跟你媽媽說嗎?」我們剛去過新的溜冰場,發亮的溜冰滑輪讓滑行像是踩著流星。

騰的媽媽一直是我們的話題之一,在我想像中是個可愛的人,即便我還沒有見過她,只是聽騰提起過。他說媽媽告訴他養男孩很好玩,像養成遊戲一樣,一轉眼就長大了。他們像朋友一樣聊天,騰常常沒大沒小地摸她頭,他媽媽會說「唉唷」,她媽媽不知道懷疑他常常沒回家睡覺的原因沒有。

他有一隻貓叫騰妹,是他媽媽取的名字。

「你媽媽好愛你,貓都叫你的名字,是你的妹妹。」

「因為那隻貓是我從分隔島救回來的!」才不是這原因呢。

騰那麼溫暖的擁抱裡面,也有來自騰媽的一部分嗎?透過擁抱他,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被手臂的肌肉環繞,輕輕收緊,溫度透過被褥與衣服輕輕地安撫我的肌膚。

當騰起來之後揉揉眼睛,煮起紅茶,他在茶壺裡加入量好的茶葉開始計時,撈起茶葉後加入少量冰糖提味,然後將茶湯隔著涼水散熱,再整壺擺進冰箱,讓我明天替代手搖飲。我看著他煞有介事地忙活,堅持步驟,自己也插不上手,想到父親高中為我煮湯圓,拿湯匙搖拌整壺湯圓的樣子。

每天早上父親載我上學,成了我們難得的時光。父母離婚之後,我與父親好幾年沒有見面,直到我上了父親任職教官的高中,父親每天來接我,我們一起去學校。某次冬天很寒冷,他用辦公室的玻璃壺煮了薑汁湯圓,紅白色的小湯圓與桂圓一起在糖水中滾動著,我晚自習結束之後去辦公室喝了一碗,再坐晚班校車回家。

雨天帶來的水氣溼度,讓琴音含蓄悶吟,有些高昂的情緒道不破。「要想像是所有的身體在拉琴,而不是只有右手臂。」我記起老師的話,身體跟著弓走,想像我的身體是一個整體,所有的肌肉相互緊繫,像一棵扎根的樹,身體跟著弓尖向外施力,讓聲音更有彈性地往外散射。

第一次牽著我的手,走入大提琴教室的是母親。

雖然曾經與母親的衝突,衍生至我覺得不離家,解決不了自己的恐慌,我已經許久不去想從前的事。好幾年過去,腦中偶爾閃現的更多是她的好。

學琴要張開手掌按音,細嫩的指腹要擦刮琴弦,軟弱的手臂要變得堅強有力,右手的掌心也要像握著一顆雞蛋一樣堅固但溫柔地抬起沉重的琴弓。我上台演奏前的鞠躬總是扭扭捏捏,覺得自己又醜又笨怎麼樣都不會是主角,但媽媽會誇我拉琴的時候真漂亮。

國小的時候曾有位長頭髮的鋼琴家教老師,老師非常嚴格,上課前我常常會胃痛,曾祖父過世那一陣子我們停了幾堂鋼琴課,我開心得不得了。後來不曉得為什麼,老師再也沒有來,媽媽將我轉至鎮上的音樂教室學鋼琴與大提琴,我終於比較喜歡音樂一些。幾年後無意間聽見媽媽與朋友的對話,說她後來沒有再找那位家教,「因為我發現她上課對我大女兒很凶。」我才知道她這樣為我考量。

騰把一小盒保鮮盒塞入我的冰箱,他說騰媽做的溏心蛋很好吃,我說你是一隻偷蛋龍吧!

偷蛋龍說很好吃,吃吃看!某個凌晨煮了排骨雞麵加上騰媽的溏心蛋,甜香的蛋液,讓我連湯都喝完了。

騰一定也知道我想爸爸媽媽,即使他從來沒有問過我。我與母親已經失聯許久,當我決絕地帶上電腦與行李關上家門,來到另外一個城鎮開始全新的生活,我們便斷絕物理上的所有聯繫。我偶爾想念她,偶爾埋怨她或愧對她,她都無從得知,或者有時候我自己也沒有覺察。

原先感到生硬的曲目,緩緩地隨著練習與非練習的間隙,神奇地熟稔了起來。我深信停頓的益處,往往是在幾天因為工作忙碌沒有練琴後再度拿起弓,能讓我在練習上有較大的躍進,雖然至今不明白其中物理。隨著時間向前走,那些曾經覺得無感的旋律,或是抓不到邏輯的節奏,往往不自覺地在做家事時從口中哼出,如果時光可以改變這麼多事情,我對於事物的原初印象,是否應該受到質疑?是第一次聽歌的感受可信或是後面幾次呢?

當我告訴騰,好羨慕他可以住在家裡,再怎麼樣都有個強健的後盾,而不是如我這樣離家如此遠,到了一個新的城市重新開始。

「我才羨慕你,可以有自己獨立的空間,還可以自由地安排工作。」他這樣回答我。原來我一直覺得沒得選擇的人生,也是值得羨慕的!

開業第七個月,當我結束課程之後,一邊打掃教室,隨手整理桌上的講義,喀答喀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找尋著聲音的蹤跡,發現是那個掛在牆上的時鐘。在新的城市的第七個月,我終於聽見時鐘的聲音,我將此視為徵兆,記在筆記本上。

藉由這個徵兆,我開始為自己的生活加添工作之外的聲音。我在音樂師資網站上徘徊,用來配對師資的資料欄要我填上學琴希望達到的目標。在我的生活裡面有太多目標與計畫,絡繹不絕地撲面而來,令人疲於應對,與舊愛分手,打勾;背離親緣,打勾;創業,打勾;貸款,打勾……沒有目標的事,才是真正的奢侈。我想了許久,打上「想要學會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但告訴自己,學不會也沒關係,對於學琴,我沒有目標。

升上國中時,因為課業壓力的關係我中止了學琴,如今闊別大提琴多年,才發現音樂也是一種語言,一種文字難以盡表的無話之聲,我隨著一詞一句一弓地潛入,像在冰層之下探詢,在換弓時換氣,同時對陽光從冰層縫隙照射而入的光芒,執迷炫目。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輸送幾百年前的作曲家對於生命的哀歎或激賞,經歷過數以萬計演奏者的運弓之手,如此喧囂又孤獨,我像是從樂團獨立出來的大提琴手,一個人在空曠的房間內,任由琴弦低吟。

沉穩的琴音將我帶回童稚的時光,我記起媽媽為我挑選的第一把琴,某次我練完琴隨手將琴倚在牆角,調皮的弟弟奔跑時不慎撞倒,脆弱的琴頸因而斷裂,四根琴弦勉強地連接著斷裂的兩端。

「這要怪你自己亂放,不能怪弟弟撞壞。」我記得母親這樣說,我急得哭了,我知道一把琴有多昂貴,擔心晚上要被大人揍了。她看我如此緊張,隨即安慰我,「我們修修看,你爸爸那邊我再跟他說。」媽媽溫柔地救了一個嚇壞的小孩。

在音樂之中我可以忘卻時間,或說擁有所有的時間,隨意地進入任何時刻,靜看萬物消解,萬事消解。重複的練習之中,揉進當下的情感與肌肉記憶,每一次都不同,像是素描一般在修改之中,逐步勾勒一個朦朧的框限,得到對樂曲日漸清晰的觀望方式。

靠著雙手拉奏樂曲,靠著雙手我們撫摸彼此的性情。剪開沐浴乳補充包,倒進空了的瓶子裡,在昆布蘿蔔湯裡面加上一點鹽,每週五洗澡以菜瓜布刷去爬行於浴室隙縫的黴斑,拿起夾子夾住被風翻動的琴譜,騰趁我不備戳我的腰際說「指槍」,我在捷運上摸摸他的自然捲。

撫摸修好的琴,撫過斷裂處還有抹上的新漆,那把被摔壞的琴竟然被救回來了,後來是送了人了?還是被放在老家的儲藏室呢?完全想不起來。如今為了學琴所購買的這把,是一把音樂教室釋出的二手練習琴,被許多練習的雙手撫摸過,在不同人的懷中唱過不同的歌。

一把琴的歷史從它還是一顆發芽的種子便開始了,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雲杉樹或楓樹,也可能是烏木,陽光或雨水沿著樹冠、枝葉而下,昂然於山林之上,當弦索被拉動,唱響的便是某個夏季或雨季的山林之聲,或者我也只是一個寄身的鳴聲器,樂譜與提琴透過我而發聲,音樂希望將我帶往何方?

在我跟騰之間,大提琴的低頻與來歷,更像是個有智慧的長者,躺在牆角注視著我們擁抱或追逐。大提琴看著我洗完澡出來,盤腿在椅上,用浴巾擦乾頭髮,聽著騰說童年時媽媽在家裡大吼他的名字,恰巧有同學經過有多麼糗,說騰妹會自己在浴室上廁所,嗷嗷叫來換取一顆貓餅乾,說我們上次偷偷摸摸回他家拿安全帽真是好玩極了。

之後再去找騰的媽媽吧,反正不急,總會認識的。大提琴微笑頷首地聽我們商量,他知道我會拉大提琴,騰不會。但騰會溜冰,我不會。我們說不如明天再去溜冰場一次吧!騰教我溜冰,然後我們可以去公園騎腳踏車,看看那些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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