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張曼娟/狡兔與飛鳥之歌 - 3之1

2024/03/20 05:30

圖◎吳孟芸

◎張曼娟 圖◎吳孟芸

第一章 子房

「鴻鵠高飛,縱橫四海」

砰!砰!砰!

一記又一記沉沉地砸在我的腦門上,不知是醒來或是在夢中,我看見力士揚起手中一百二十斤重的鐵錘,那錘子在陽光下閃電一般地擲出,擲向最華麗的那台車駕,嬴政獨夫,該你命喪博浪沙!

不!那不是他的車駕,所有的衛士迅速聚攏,而後輻射如飛箭:「抓捕刺客!」我轉頭對力士大喊:「逃!」

我的喉頭彷彿有火在燒,哭我那壯志難伸,短命的弟弟,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祖國亡滅那一日,病弱的他一口鮮血噴湧在我的素衣上,像一朵突然怒放的豔紅牡丹,那牡丹吞噬了我。家中三百僕役跪在地上祈求:「安葬了少主人吧。」我的指甲深深刺透掌心,卻全然無知覺,直到鮮血汩汩而出,淌在弟弟的屍身上。我們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習劍,他有鴻鵠之志,要抵抗強秦,保衛祖國。我家五代以來皆在韓為相,如今卻眼睜睜看著國家滅亡,生靈塗炭,我唯一的血親也幽憤而亡。

血債血還。必須刺殺他,刺殺那個惡魔為祭,再來安葬我的弟弟。

我解散了所有僕役,變賣家產,四處尋訪,鉅資買到大力士,埋伏在博浪沙下手,卻還是失手了。

砰!砰!砰!

一聲重似一聲,我想,我可能還沒醒來,但我想醒來,逃亡的滋味真的很難受,那段行刺失敗後的逃亡生涯,使我落下了病根,莫名發燒,渾身無力,藥石罔醫,折騰個兩天才能緩過來。這是一個烙印,時時提醒我,復仇大業仍待完成,我的命不是我的,我,不是我。

子房!子房!開門啊。

是他,他的聲音裡滿是焦慮,卻也溫柔。我想回應他,我一直都想回應他,但我不是我,又能如何?

砰!我感到一陣風吹在身上,窗戶開了,有人將我的身子托抱而起,那是一雙強壯的臂膀,卻有著小心翼翼的姿態,彷彿力氣大了點,就能把我弄碎了。

我努力睜開眼,看見項伯,是的,當然是他,總是他,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

「水。」我的聲音喑啞。

他去取水,發現爐灶已冷,沒有熱水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肩背緊繃,從腰中掏出自己的水壺,湊近來餵我喝了幾口,見我可以慢慢坐起,才忍不住地埋怨:「為什麼不找個人伺候你?」

「你知道為什麼。」

他見我全身都是汗,說道:「衣裳該溼了吧?我幫你更衣?」

我搖頭,指了指櫥櫃的方向:「我自己來。」

他取了乾淨的衣裳,遞給我,而後把剛剛推開的窗戶關上,背對著我,坐下來。

「這次的病,犯得更重了嗎?」他問。

「倒也還好,只是醒不過來,那些往事,一件件的在眼前,怎麼也忘不了。但,也不想忘……」

「這條路,還要走多久?哪一天,才能到頭啊?」他側著臉,那稜角分明的曲線,在歲月中起了微細的變化,卻仍是最令我安心的面容。

我覺得什麼話都能對他說,他都能懂。

「以前就是想滅秦復仇,到如今,秦軍潰敗,我卻還放不下。」

「放不下沛公?」他轉過身子望著我,語氣略顯急切。

「他是我的知音。雖然品行不良,寡情性貪,但他對我確實是言聽計從,非常禮遇,我想助他成大業。」我靠近項伯,望著他的眼睛對他說。

「羽兒也想成就大業,他也是雄心勃勃,志在必得的。將來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項伯是項羽最小的叔父,也是最沒有企圖心的項家人,或許如他所說,他的人生在遇見我之後,徹底改變了。

而我呢,行刺失敗之後,逃亡於下邳,有了兩場奇遇。首先是得到黃石老人《太公兵法》,使我具備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本領。但老人對我最重要的啟發則是:「成為一個男人,如鴻鵠高飛,那是你的天命。」

自此,世上有了張良,再無張娘。

從小和弟弟生活在一起,我原本就常作男兒裝扮,尤其是父母雙亡之後,我喜歡忽男忽女,撲朔迷離的趣味。

自從與黃石老人約定,我為自己黥上了濃眉與鬢角,將前胸勒得緊緊的,舉手投足之間,盡顯豪氣。在下邳一帶與一幫兄弟行俠仗義,除暴安良,而後遇見了項伯。

在一群嗜酒粗豪的男人之間,他顯得沉靜,如果不是因為笑起來那樣純真,我可能會對他更有戒心。然而,他常常有意無意地,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凝望我,當我抬眼看他,便又轉開目光。那時候項羽還未崛起,我們都不知道命運會如何安排。

他送了我一隻色彩斑斕鮮麗的五色鳥,我曾經很喜歡,當我還是一個女人的時候。

「項兄送我五色鳥?」

「我想你會喜歡。」他微微帶著笑意,但不是嘲弄的那一種。

我一劍劈開籠子,受驚的鳥飛逸而去。

「你想錯了。」我對他說。

「是的。」他垂下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想錯了。」

我感覺他看出了什麼,但他只是安靜,不動聲色。

在不動聲色中,卻也不斷的無聲傾訴。每一次,當我們與惡人格鬥時,他總護衛在我身邊,甚至明明不在行動中,他卻出其不意地現身,有兩次我受了傷,他急切呼喊:「子房!你傷得如何?要緊嗎?」而後奮起暴擊,必將傷我者格斃。那傾訴雖是無聲,卻是震耳欲聾。

我一面覺察到危險;一面升起異樣的柔情。

柔情,令我感覺更危險。

也許有一天,我該殺了他,永絕後患。

每一次我都下定決心殺他,卻在見到他雙眼的瞬間,變得軟弱。他的眼底有深情,以及自抑的痛楚。他垂著肩,毫無防備地站在我面前,對我溫柔地微笑。

「昨晚睡得好嗎?喝多了吧?頭疼嗎?」

這哪裡是兄弟間的對話?轉身走開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找機會殺了他,不讓他壞了我的大事。這是我九死一生得到的第二條命,不能被任何人毀了。

我還在擬定殺項伯的計畫,他竟滿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被抬到我面前。兄弟們說他是要去刺殺我的仇家,結果被困在陷阱中,刀刀刺進要害。我吩咐他們不可再去尋仇,我們連夜去往隱祕的躲藏處,一座山裡的客棧。我與項伯被安置在最寬敞的房間,他已經由醫者治療並包紮好了。「三天,若撐過三天就沒事了。」老醫者離開前如此叮嚀。

等到所有人都退去,我搧著小火爐煮藥,突然發現自己在顫抖,從看見重傷的項伯到此刻,竟然完全忘記了應該要殺他,只是那麼擔心他會死去。他的臉色慘白,嘴唇乾裂,沉沉昏迷著。

「你不會死吧?不可以,我不准你死。你得好好活著。」

我蜷著身子,癱軟在他身邊,突然覺得頭痛欲裂,渾身顫抖,那是我第一次發病。就像是已經無法承受更多,又像是項伯在我的靈魂中留下的烙印,永不消失。

「你今夜為何冒險前來?難道,項將軍真的要攻打漢軍?」我想,若不是情況緊急,項伯不會跑來通風報信。

當漢軍長驅直入,進入咸陽,我便預料到會有這一天。項羽豈能容忍這一等一的戰功不是他的?「先入咸陽者為王」,這是當初的約定,看來項羽要毀約了。毀約之人,必定大開殺戒。

「楚軍有四十萬,漢軍能抵擋嗎?」項伯問。

漢軍只有十萬人,如何抵擋?

「你從哪裡來?」我問。

「鴻門。」

我倒抽一口氣,四十里,只相距四十里,連撤軍都來不及了。

「既然逃不了,那就面對。」我對項伯說:「請稟告項大將軍,就說沛公久未相見,甚是思念,將親身拜會敘情。」

「不!這太危險了。」

「這是沛公唯一的機會。」

項伯歎了一口氣:「當初你就不該讓我回楚,我們不該分開,我們應該退隱山林,遠避一切災厄。」他握住我的雙手,懇切地注視著我:「跟我走吧,就是現在,不要再等了。」

「將來,了卻天下事的那一天,我們一起走。但不是現在。」

「劉邦有那個膽量嗎?他敢來鴻門?」項伯挑了挑眉。

我將手從他掌中抽出,反握住他的手:「若不能說服他,我便同你一起離開。若他聽了我的,我們鴻門見。」

他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他會聽你的。鴻門見。」

他打開門往外走,突然停住腳步,又是那樣的側臉:「從你放飛五色鳥,我就知道你需要很大的天空。我在鴻門等你,就像以前一樣,我會保護你,萬死不辭。」

他的身影迅速掩沒於夜色中。

我點起一盞燈,在黎明前推門而出,對著不遠處戍守的衛士喊著:「通報!良要見沛公,緊急軍情。」不多時,四周的火把明晃晃點燃,不知道這樣的一個決定,會不會改變歷史?但我此刻充滿力量。

(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