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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張曼娟/狡兔與飛鳥之歌 - 3之2

2024/03/21 05:30

圖◎吳孟芸

◎張曼娟 圖◎吳孟芸

第二章 項伯

「身思玉兔,迷離撲朔」

策馬疾馳,我得在天亮以前回到鴻門,而我的掌心與手背上,仍殘餘著他的溫度。

自小我便是楚國項將軍府中,最不出色的男兒,但我並不自慚形穢,我喜愛經典,尤其是《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沉浸在情詩的溫柔之中;我因戰爭詩的顛沛死亡感到傷痛,我能文,也能習武防身,我相信終有一天能遇見那個牽動神魂的女子,「燕爾新婚,如兄如弟」,這是我的憧憬與嚮往。

命運牽引我來到下邳,遇見了子房。

「我叫張良,字子房。叫我子房即可。」他對我一揖,微微笑。

「我叫項纏,字伯,就叫我項伯吧。」我說著,眼光卻無法從他身上移開,除了英氣、瀟灑與飄逸,他還有著難以言喻的細緻。難道因為他的素衣是特別好的質料製成?

他一定有些不同,與我們不同,奇怪的是,其他人似乎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他是首領,極富正義感,每次除奸扶弱都計畫得萬無一失。他也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是退席得比較早,因為怕聒噪,習慣獨眠。兄弟們說子房是貴族公子,自然與我們不同。貴族公子我見過許多,但他依然不同,我感覺他的身上有一個祕密,我想要解開這個謎底。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他的每一次出現與移動,沉思與發笑,乃至於板著臉說話,都那麼特別。

直到那一次的月圓之夜。從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每當月圓之時,我就喜歡爬到屋頂上,看著皎潔的月光,我伸出手,伸得高高的,好像能觸到那冰涼的月亮。不管天氣有多熱,月亮觸摸起來都是寒冰的感覺。

當我出神地望著圓月,突然聽見一陣騷動。探身一看,竟然是子房的房門被打開,而後,客棧主人的寶貝女兒小雀,被人從房裡推了出來,嘴裡嚷嚷著:「公子就要了我吧,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隨之而後衝出門的是子房,他少見的倉惶失措,不管不顧,大踏步地揚長而去。

小雀的母親奔跑過來抱住小雀,聲聲問:「公子怎麼啦?」

「他不要我!」小雀放聲大哭:「他說他不能要我啊。為什麼?為什麼?」

我覺得自己的太陽穴一緊,突然通透明白了。子房不能要小雀,他不能要任何一個女人,因為他就是女人,他,是女人。

確認他是個女人之後,這個祕密變成我的了。我想他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與理由,但做為一個女子,行走江湖,與一群刀頭舔血的爺兒們朝夕相處,這不是很危險嗎?在這樣的亂世,許多人都有需要隱藏的原因吧。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世,不知道他女扮男裝的原因,但是,既然她在我身邊,就不得不多照看著一點。

他是我所見過最獨特的女人,決斷力與執行力遠遠勝過男子,我聽過兄弟們對他的崇拜之情,但我總是感到擔憂,在他無比的堅強中看見脆弱。也許只是他獨飲獨酌的時刻;也許是他望著一棵發芽的樹;也許是他獨自一人,迎著風從遠處走過來的模樣,我的心緊緊抽痛,他該有多麼孤獨啊。

這難道就是愛嗎?怎麼竟是混合著苦澀與痛楚的?

當我對他噓寒問暖時,他從不答覆我,而是帶了點嘲弄的語氣:「項兄人高馬大的,怎麼倒有點女娘氣啊?」

我無語,低下頭酸楚地笑了。

我送了他一隻五色鳥,想著在無人之處,也許可以伴他說說心裡話,他當著我的面,劈開鳥籠,放走了鳥兒。我望著飛入天際的鳥,心中明白,他就是需要高飛的鳥,我只能為他攔住所有獵人。

但我失敗了,當那一刀刺穿我的胸膛,我想,原來我竟是要為一個女子而死,這女子卻對我的情意全然無知。

有冰涼的觸感滑過我的鼻梁,是月亮嗎?那撫摸非常溫柔,猶豫不決地來到我的眼窩,而後,我聽見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是子房,竟然是子房。

我感覺他病了,渾身發燙地臥在我身邊,是不是我們都要死了?我並不想呼救,不想找人來救我們,如果可以跟他一起死去,不是夢寐以求的結局嗎?比《詩》更美。

我從黑暗中轉醒,發現自己的傷口已經換過藥,重新包紮了。子房披散長髮,蜷睡在我身邊,我伸長了手,像觸摸圓月那樣的,輕輕滑過他光滑的髮絲,他還好嗎?他還活著嗎?我想喚他,卻無力開口。

不知昏迷了多久,雖然全身的傷口還很疼痛,但失重的情況已消失,我側轉頭,看見子房的背影,他將門開啟,庭院裡的桃花盛放,日光照到哪裡,哪裡就燃燒閃亮。雖然是男兒裝扮,但他纖長的身影,宛如畫中人,這是一幅絕美的圖畫,我想一點一點地鐫刻在心裡。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忍不住地脫口而出,驚覺不妥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歌詠女子出嫁的歌謠,我洩露了這個祕密。子房一個欺身用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他要殺我了。我知道他早就發現我知曉了這個祕密,好幾次想殺我,卻沒下手。

「下手吧。」我一點也不驚慌,看著他離我很近的眼睛:「我的命是你的,你隨時可以拿走。」

「為什麼?」他躲避我的眼光:「明明知道我想殺你,卻還不離開?還要為我出生入死?」

我抽了口氣,齜牙咧嘴:「要殺就殺,你壓著我的傷口,比死還痛。」

子房彈起身子,噗哧笑出來,嫣然嫵媚。滿園鮮豔的桃花頓時黯淡下來,絕美的景象,就在我面前,我幾乎忘了呼吸。

那一天,他對我說了許多話,我知道了他的故事,也感受到他的痛徹心扉。

「我不會讓任何人與任何事,阻止我,我要為祖國復仇,我要滅了嬴政。」他轉頭望著我,眼中的柔情漸漸斂去,化為冰涼。

「我知道你不會出賣我,但我也不想牽累你,今日分別,終生不見。」

「可以分別,但不能終生不見。我看你還是殺了我吧。」這不是任性,而是真心。若不能再見,還不如死了。

「你這個人怎麼糾纏不休啊!」子房氣惱起來,眼睛更圓更亮了。

我慢悠悠地說:「還記得我的名字?我叫項纏啊,就是要纏繞、纏繞,纏繞著你。子房,這個結,這輩子是解不開了。」

他歎了一口氣,緩緩垂下頭,不再說話。

我感到了巨大的幸福,也感到淡淡的悲傷。

佇立在大帳之外,看著子房跟隨沛公疾疾行來,我忙上前迎接,向沛公行禮時,他扶住我的手臂:「多謝項兄弟義助,他日必有重報。」往日雖然看似漫不經心、粗枝大葉,此刻能聽從諫言,勇於親身赴會,使我對沛公刮目相看。

當然,要說服羽兒接見沛公也很不容易,范增的意思是要一舉殲滅漢軍,永絕後患。

「漢軍只有十萬,我楚軍四十萬,以眾擊寡,勝之不武,於大王名聲無益。不如先聽聽沛公怎麼說,再做打算。」我是這樣對羽兒說的,但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沛公,而是為了子房,子房想要成就的大事,我只能義無反顧,全力以赴。

子房與我行禮時,手指微微碰觸到我的,我知道,那是感謝,雖然他的臉上沒有一點情緒。

沛公熱絡地與羽兒敘舊,表明自己絕無稱王之意,既誇讚羽兒的赫赫戰功,又傾訴分別之後的相思之情,哄出了羽兒的赤誠之心,縱使范增好幾次舉起玉玦,在鼻間摩搓,發出「必下決心殺之」的強烈訊號,但羽兒視若不見,只顧著與沛公飲酒暢談。

范增招手喚項莊到面前,囑咐了幾句,莊兒領命,他走到羽兒面前。

「大王與沛公飲酒歡聚,何等盛事!請准莊舞劍助興。」

「好!」羽兒大樂:「吾弟劍舞,楚中第一。」

有了范增的授意,怎麼可能只是舞劍而已?

子房站在沛公身後的陰暗處,他那寒星般的眼睛,閃動著警戒的光亮。我的渾身肌肉都緊繃,將手放到了劍柄處。以往看著莊兒的劍舞,如飛瀑騰空,如銀河墜落,總是看迷了我的眼,此刻我卻緊密地注意著他的呼吸,揣摩著他的意圖,他一步步逼近沛公,子房也從暗處走入燈下,但他們沒有兵器,該如何抵擋?我的劍已出鞘,猛力擊開莊兒的劍,他的劍尖直指沛公胸口。噹的一聲,劍尖碰撞出火花。

「叔父!」莊兒的聲音低沉而堅決:「退!」

不!我不能退。我承諾過子房要保護他,我只能與莊兒纏鬥,在我們很貼近的時候,我在莊兒耳邊說:「不可殺!」

他格開我的劍,繼續進逼,我知道自己的劍術不及項莊,我知道自己不能擋住他凌厲的攻勢,而我保護沛公的舉動,已讓我成為項家的叛徒,但我捨了命也不能退。

帳外突然響起喧譁叫囂,來者是沛公的連襟樊噲將軍,是個為了護主,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漢子。他從帳外衝進來,用盾牌撞倒了衛士,羽兒大驚而起,問道:「來者何人?」

子房的聲音清亮:「樊噲,乃是沛公的車夫。」

原來是子房去帳外喚了樊噲進來,保護沛公,也保護了我。

「壯士!真是壯士!」羽兒讚歎著走向前:「陪我喝一杯!」

我喘息著,退到一邊,接下來的場面太精采,樊噲指責羽兒背信忘義,甚至數落他的行徑與獨夫嬴政無異,羽兒卻沒有動怒。這一段鴻門之宴未來必當載入史冊,而我並不關心。我在意的只有子房,能全身而退,沒有受傷,這樣就夠了。

沛公藉著不勝酒力退席,留下子房向羽兒致意,呈上禮物。羽兒知道我和子房是過命的兄弟,囑我送他離開,那時候,沛公早已安全回到漢營,卻獨留子房面對這不測的危險。

「你如此為他設想,他待你不過如此。」我有些不忿。

「這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有你在,我有什麼危險?」他似笑非笑地說。

聽到這話,讓我緊繃的筋絡都鬆開了,忍不住笑起來。

「你是個傻子。」子房忽然說。

「你是說我剛剛和莊兒……」

「你一直都很傻。」他的眼裡浮起一層淚膜。

「你很聰明,我傻一點無妨。」

我希望可以走得更慢一些,但我們已經來到了繫馬處。今夜的月色清透,子房的面容也像月亮那樣瑩瑩發亮。

「從此以後,楚與漢總要爭一個霸主的。我們成了敵人了。」他的聲調中有些惆悵。

「子房啊子房。」我像唱歌那樣地喚著他:「我的心住在你的房子裡,不再屬於我的。我若與你為敵,便是與自己為敵,那是絕不能夠的。」

「阿纏。將來,將來有一天……」他騰身上馬。而我神魂搖蕩,不能自已,他依依地望著我,不再說,也不需再說,因為我明白。

馬匹飛快地向前奔,他再次離開,獨留我一人在暗夜中。我最終還是要回到楚營,也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麼?但,我並不懼怕,有了子房的那句話──將來有一天──我突然有了盼望,這盼望,令我此刻充滿力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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