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游晨宜／春禿

◎游晨宜

◎游晨宜

現在若要想像哥哥的長相，他的髮形在我腦海中早已經是稀疏模樣，像是極度惡劣環境底下臭氧層壞死的地球，只剩頭圍下半部幾綹黑髮在微風中搖晃。有一陣子，我與母親都以為是家族遺傳，畢竟父親那一邊清一色所有男性親戚無一不是邁入四字頭後髮絲便如細雨紛飛。家族聚會上自餐廳圓桌直起身，一眼望去都是那悶熱時節顯得過分油亮的膚色穹頂，只不過哥哥的情況來得太早、太突然，像是還沒長大的樹，莖還在向天空攀，嫩葉卻兀自地自枝上墜落。

原以為是氣候、是作息、是黑芝麻吃得不夠多的問題，又寄望生髮液發生奇蹟。「是心因性的緣故。」醫生是這麼說的。「可以逆轉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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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禿頭的訣竅，母親過了好一陣子才抓到，得定期修剪還殘存的黑髮，不能讓它們恣意生長，有點像園丁的工作，只不過無法寄望有盎然的成果。哥哥頭髮的模樣，很微妙地總是反應了與母親之間的關係變化。兩人若某陣子爭執頻繁，母親索性三、四個月都不幫哥哥修剪頭髮，於是那一片凸一塊、凹一塊起伏不平的表面，看上去十分不清爽。

曾經母親問過哥哥是不是乾脆剃光頭罷了，不過她和他都捨不得，畢竟餘下在風中搖盪的青絲似乎是某種重災後尚有一絲生機的跡象，像一片灰撲撲的水泥牆角的一株小花，它愈是孤零、愈顯氣若游絲，就教人愈是不捨，它要生要亡，似乎得讓它自己決定。

一陣子後，我們都要回看相簿的時候才會意識到那一片枯萎曾經茂密。我想過一個人該有多大的憂慮才硬生生改變了本該綻放的春季，它像是從心底發的一顆芽，爬到頭頂、髮線倒退、美人尖成了M形爪牙，梳子沒了用處，和吹風機道別。當我們開始想要梳理這一切的時候，證據都已經隨著時間逐漸凋零，掉髮是徵兆還是病因已經無法回溯，我們都對於彼此的健忘感到震驚。

如果一切單單只是頭髮的事情就好了，或者單純的基因問題，不過頭髮的事情原本就不僅限於頭髮，總是還有底下的、再底下的、再底下的，但該挖出那病殃殃的根嗎？還是應當維護它現有的模樣？連醫生也給不出解答，索性只能草草以幾顆紅白藥丸作結。

母親是薛西弗斯式的園丁，而我則是看樹的人。春天總是使我想起哥哥的模樣，我想這麼記著。在春天的一棵樹，它用枯枝將天空切得四分五裂，兀自站立，在等待著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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