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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寺尾哲也/胎獄

2024/08/14 05:30

圖◎阿尼默圖◎阿尼默

◎寺尾哲也 圖◎阿尼默

所有的家具都是在IKEA買的。不僅如此,它們必然是同類型商品當中最便宜的品項。所有人家裡必然長得一模一樣──照明不足的單腳立燈,無邊框床架,塑膠餐桌椅,組合層板書架。一年後,層板書架中間凹陷,塑膠椅螺絲屢屢鬆脫,床墊睡到所有人腰痠背痛。

那是留學生的洞穴屋。是我們的第二個子宮,也是重新出生的所在。

剛到加州,我住在學長家客廳。某天,學長的朋友夫妻前來拜訪,那位太太看到我鋪在地上的睡袋,和一旁攤開的行李箱與私人物品,說了一些驚訝與憐憫的話。

「每個人一開始都是這樣的。」她老公立刻說。

他的意思是,每個留學生來到亞美利堅西部,一開始都是這樣天荒地漠地生活。

騎長長的腳踏車到超市採買,為了減少採買次數所以兩個把手各裝兩、三大袋,龍頭幾乎要轉不動。回程路上天黑,河濱步道竟沒有路燈,只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橫衝直撞,漫天佛號地祈禱自己不要摔到河裡。

去DMV辦事情,回程車胎竟被硬化的松果刺破。最後一步一步走三個小時的路拖著難以拖動的腳踏車回家。

每天吃超市最便宜的,一盒一美元的微波食品。那馬鈴薯泥微波之後極為噁心,味道激似腳皮。

某堂課課間,老師打趣地問我們,未來畢業工作後,想要買什麼樣的車。來自哈薩克的女同學恨恨地說:「The most expensive ones.(最貴的那種。)」我簡直想為她鼓掌。

「每個人一開始都是這樣的。」那人的話言猶在耳。

友人P君約吃飯,去東灣的一家台菜館。高速公路二十分鐘可以到的路程,對沒有車的我們來說,卻是比天邊還遠。殷殷切切地協調了幾個有車的學長,最後終於湊齊所有人,同坐一張圓桌上。那頓飯我們吃得既謹慎又放縱,謹慎的是每一口都像最後一口,放縱的是每一口的確都是最後一口。盤子都空了以後,P君又喚來侍者要了菜單,說:想吃什麼就加點。大家菜單傳來傳去,翻來翻去,最後沒人加點,全都是忍痛婉拒的表情。

就像是小時候,蹲在便利商店貨架前,一枚硬幣在掌心捏得發燙,算來算去,最終什麼也沒買,就靜悄悄走出那彷彿天堂結界的自動門。

下一次再來,很久,也不久。

「就像當兵時,去營站一樣。」

而那間台菜餐館,在廣漠荒涼的亞美利堅西部劃出一方敞亮。但短暫地解完渴後,更渴了。

每週五,一群台灣同學聚集在P君家中打麻將或桌遊。P君曾環視我們,感慨地說:「台灣是真實存在的嗎?還是我們這群人所共同幻想出的故鄉呀?」

柯裕棻〈行路難〉裡描述了留學生在寒冷的冬天自殺,好幾個禮拜過去才因為窗戶沒關使得整棟宿舍樓暖氣不暖而被發現。那種與整個世界都無關的孤獨,日復一日的苦行,直至畢業拿到offer才能撥雲見日的沉潛,或許就像佛家所說的「胎獄」──嬰兒出生時,鑽過生之窄門,爆發響亮哭聲,是謂生苦。

生苦之後,還有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在加州開始工作賺錢,也只是重新出生。但至少,我們逐漸長出硬硬的殼,能夠伸手指認此世的規則,走跳吃食,趨吉避凶,不悲不喜地過活。

P君在留學生階段,是最喜歡講「我一畢業就要回台灣」的人。升碩二暑假的實習找到後,變成「工作一年就回台灣」。接著,「工作三年H1B簽證到期就回台灣」,「存到高雄的一間透天就回台灣」,「存到台北的一棟房就回台灣」……矢言不辦綠卡的他,最後仍和老婆一起遞交了I-485。

每年我們聚會,他仍一次一次地提起,「等到我○○○就回台灣」的夢。

我和其他朋友都會露出會心微笑。

人往往不能信守年少時的承諾,這也沒什麼。我環顧P君豪華的single family house,到處皆是訂做的設計師家具,採光極佳的挑高落地玻璃外頭,前院景觀水池清澈如鏡。離最一開始時的IKEA洞穴屋,已經很遠很遠了。重新出生後,我們走了這麼長一段路,想法和在胎獄裡不同,也無可厚非。

「我最近偶爾會去河濱那條步道慢跑。」P君話題一轉。「還是學生的時候,你騎腳踏車買菜回家差點摔死那條。」

「噢。」

「有一次,在靠近El Camino的空地,竟然有人在燒東西。」

「燒什麼呀?」

「我聞到那個味道差點眼淚和鼻涕都流下來。」

「戴奧辛?」

「不。是金紙的味道。」他說。全場靜默。

啊。出生了那麼久,終究是忘不了前世的記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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