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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吳晟／錯把陰香當肉桂
圖◎徐世賢
◎吳晟 圖◎徐世賢
2002年6月，農委會林務局推出「平地景觀造林」補助計畫方案，我家農地毗鄰二公頃，正好符合規定，立即響應，提出申請。
行政官僚體系，從地方到中央，或因不熟悉業務、或推拖習性，歷經將近二年，鍥而不捨，2004年初終於核准通過。
林務局無償配撥樹苗。我申請的樹苗，台灣闊葉五木（烏心石、毛柿、櫸木、黃連木、樟樹）之外，還有台灣肖楠、台灣土肉桂……
大約種了三、四年，樹苗逐漸長大，陸續有人來「參訪」，我都很樂意當導覽員，一一介紹樹種，說明推廣原生樹種的價值與意義。
有一次，接待了幾位訪客，介紹到「台灣土肉桂」，我還有些得意。不料其中一位訪客，鄭重糾正：「你種錯了！這是中國陰香外來種，不是台灣土肉桂！」語氣略帶激動，講述中國陰香的危害。
什麼？我大為驚詫！難以置信，怎麼可能？這是公部門林務局林管處配發給我的呀！幾經查證辨認，確定是中國陰香，實在不能接受。
陰香，原產印度、印尼、中國。
我找出2004年「獎勵平地造林種苗無償配撥申請書」複印本，明明寫的是「台灣土肉桂」；我向林管處反映，林管處的處理方式，就是補發數百株「正宗」土肉桂，做為「賠償」。
不然呢？從何追究？提告詐騙嗎？提告誰？
這一大批陰香苗木，假冒台灣土肉桂發送出去，已經多少年？發送了幾萬幾萬棵？林務農政單位，那麼多高普考及格、碩博士林木專家，竟然無人發現？甚至社會上已有多人明確指出來，林務單位仍充耳不聞、無知無覺無作為，繼續發送冒牌貨？
2011年植樹節，馬英九總統參加一項活動，手植台灣土肉桂，結果被認出是中國陰香。
這一大批苗木從何而來？一是林務單位育苗中心；二是招標，委託苗木商培育。當初指定育苗品種，應該是土肉桂，為什麼變成陰香？
陰香和土肉桂二者的育苗條件，天差地別，育苗單位絕對不是疏失，絕對知道自己作假，為什麼如此膽大妄為，敢於冒充、魚目混珠，便宜行事？
推想有二大誘因：其一，二者外觀極度相像，尤其是幼苗，確實難辨識、易矇混；其二，土肉桂結實少，種子不易取得，嫁接更麻煩，不易培育；而中國陰香種子千千萬萬，繁殖力非常旺盛，「落土即發」，大量育苗，幾乎無須費多少功夫。二者價差，何止十倍。
苗木商以陰香交貨，如何驗收通過？驗收人員有三種可能：一是盲昧疏失，真的分不清；二是已發現「可疑」，但為了做人情、裝糊塗、不知嚴重性，睜隻眼閉隻眼矇混過關；三是官商勾結、事先串通、默許。
無論哪一種情況，對台灣生態造成巨大危害，都不可原諒。若涉及貪瀆舞弊、不當利益，更是罪不可恕。這是明顯的詐欺罪，該負責的林務單位及承包苗木商，至今似乎無人受到懲處。即使懲處，又有何用？對台灣生態，已造成危害。
中國陰香何時入侵台灣？不可考，大量培育幼苗、發送，是在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之後，許多山坡地崩塌裸露，林務單位欲以早年台灣山林很普遍的特有種土肉桂，進行水土保持，苗圃中心卻出現大批陰香盆苗，冒名頂替。
從中央到縣市政府、鄉鎮公所、各級農林單位，不察、或察而不覺，將錯就錯，帶頭推廣，植樹節等節日，舉辦各種活動，廣為發送；苗木商、園藝商何樂而不為？大力配合、帶動流行。
多年來陰香大量種植，全台灣包括離島，公園、學校、行道樹、公家機構、私人庭院……到處可見。
陰香成長比土肉桂快速得多，約六年即成樹，高達三、四公尺，一般成年人大腿般粗大；一株成樹陰香，每年可結果數萬顆種子，繁殖力旺盛，生命力特別強，種子隨風傳播，鳥類吃下，靠糞便四處傳播。
我家二公頃園區，任何角落，即使濃密樹蔭下、雜草圍繞，仍密密麻麻冒出陰香幼苗，除之不盡。甚至園區周邊農地田頭田尾水溝旁，也常見到。
陰香旺盛的生命力、繁殖力，具有強勢驅迫性，在人為管理的平地園區，還不至於明顯危害，若是入侵山區，漫山遍野快速蔓延、擴張、占領，排擠在地原生物種，威脅幾百萬年的生態演化，造成無可挽回的生態浩劫。
2012年，「台灣生態學會」調查台中市都會公園、中國陰香泛濫情況，推出嚴重警告，這個公園的陰香，就是政府單位以土肉桂之名種植，民眾都誤以為是土肉桂。（張瑞楨記者有詳盡報導。）
2012年10月，本鄉溪州鄉公所接到彰化縣政府函：
主旨：有關外來種陰香之後續管理與處置方式，請依照林務局101年8月30日「研商外來種植物陰香後續維護管理措施事宜會議」之會議決議事項辦理，並檢送會議紀錄乙份，請查照。
說明：
一、依據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務局101年9月27日林造字第XX號函辦理。
二、公有土地、公園綠地、校園、行道樹、私人農林地、私人苗圃等民間用地及其他機關用地，請各單位協助宣導切勿再培養及栽種陰香。
這一紙公文有多大作用？還是有不少苗圃繼續「清倉」、不少單位繼續種植。連全國最大苗木園區「彰化縣田尾鄉田尾公路花園，近年新植近百株陰香做為重要道路的路樹……」（2013年6月顏宏駿記者報導），緊接著2014年11月再報導：
「公路花園公園一路及公園二路遍植陰香，最近紛傳枯死，種樹專家表示，陰香是適應力很強的樹種，鄉公所能把它種到死，實在太誇張。」
田尾鄉公所為什麼執意種植陰香？種植一棵陰香的造價多少？為什麼種植不久「紛傳枯死」？誰該負責？是否有人追查？
早年台灣山林隨處可見、很平常的土肉桂，和許許多多台灣原生樹種的命運一樣，國人不懂珍惜，數十年來陸續砍伐，數量已大幅減少；二十多年來，政府單位與苗木商，假冒土肉桂之名，推廣、種植中國陰香，蔓延泛濫，真正台灣土肉桂，幾乎難以見到。
不少愛好自然的民眾，拿到陰香樹苗，不會辨識，錯把陰香當肉桂，滿懷欣喜種在庭院，照顧長成樹，當做寶貝，不時採摘葉片泡茶；知心好友到訪，更是迫不及待泡「肉桂茶」「分享」。
這有什麼關係？
據專家研究，台灣土肉桂整株都是寶。樹根可食，鄒族人當零食吃；桂皮可清熱解毒，天然抗菌殺菌等效果，為五加皮酒主要原料之一；葉片富含肉桂醛，入口甘甜、清香持久，可以泡茶，茶渣持續散發天然香氣，身體寒涼的人每天飲用可以去寒；可以烹調肉類，滷肉、爌肉、燉排骨；香腸、蛋糕、餅乾，加入土肉桂葉調料，別有風味；也是可樂、卡布奇諾咖啡重要香料；還可以提煉精油，做成天然防蚊液、洗髮精，可以製造健胃與祛寒劑、具有抗痛風等療效……
2009年，林義雄「人民做主、千里苦行」隊伍，入冬遭逢最強寒流，仍只穿著印有訴求文字的白色T恤，人人佩戴手套、圍巾、暖暖包，寒風中前進，到了花東，原住民朋友特地送上台灣土肉桂葉子，放在嘴裡咀嚼，可以增強體力及禦寒……
但陰香呢？可以吃食嗎？
陰香的葉片較辛辣，有毒性，有害人體，不能泡茶。當然整株都不能食用。
從2000年到2012年，陰香大量流行，依據專家學者調查，全國陰香種植超過三十五萬株，包括花蓮光復糖廠「大農大富」平地造林園區、法鼓山金山園區、中台禪寺、台大實驗林、台中都會公園、台中大坑山區等地，以及各地公園、學校、行道樹……
2012年，政府正式公文：「請各單位協助宣導切勿再培養或栽植陰香」，以及媒體不斷報導「錯把陰香當肉桂」的知識，「民智漸開」；最主要的因素，應該是就像早年的黑板樹、小葉欖仁等現象，苗木商圈圍的「存貨」已出清得差不多了，近十年，雖然還有零星種植，流行已退……
然而，爛攤子如何收拾？
遍布全國、已經種植的數十萬棵陰香怎麼處理呢？
不外乎三種方式：一、尊重生命，既然種了，任其生長吧！二、長痛不如短痛，全數砍伐，以絕後患；三、擺爛，不了了之，鄉愿式隨機處理，如同許許多多錯誤政策、錯誤「建設」，有人抗議、投訴，再評估再做決定……
我家園區三百株陰香，發現種錯之後，我就陷入留與不留的痛苦折騰，年復一年猶豫不決，日日相處、漸生感情，但也理解其侵占強勢，壓迫多元生態的危害性，愈痛苦。直到2017年，終於狠下心腸，請來園藝師傅，全數砍除，改種台灣櫸木、台灣苦楝樹。
砍伐、補種的費用自己出，還算小事；我最大的損失是精神上所受的折磨，終生倡導愛樹、護樹，竟然狠心砍大樹，是多大諷刺、多重難堪。
其次是耽誤了我十多年，如果種對台灣土肉桂，而今已是何等蓊鬱高大、豐榮葉茂，多麼可觀的景象。
不知陰香的禍害，林務農政單位，如何看待？除了一紙公文，勿再種植，還有什麼積極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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