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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馬翊航／淑女忘記了什麼 － 2之2
圖◎阿尼默
◎馬翊航 圖◎阿尼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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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的一種電影類型，是「女人電影」。女人電影並不是關於一個或兩個女性角色的生命史、掙扎與衝突那種，而是好幾個女人聚在一起、事情就會發生的電影。歐容的《八美圖》是女人電影（我的確是跟美子、珍珍去真善美戲院看的）。阿莫多瓦《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與《飛常性奮》是女人電影。日本有《宛如阿修羅》，港片有《東方三俠》、《女機械人》，好萊塢有《魔鬼剋星》（女版）、《辣妹過招》、《霹靂嬌娃》（《小姐好白》可能也算）。就連《魔法公主》，我最喜歡的也是豪邁夾帶純情的達達拉城女鐵工。我懷疑這個興趣，來自於小時候看過的《女丑劇場》。（以前有任男友，覺得我扮女裝時候不是像其他美豔女星，而是《女丑劇場》的鄧程惠──真是知己。）
濱口竜介的《歡樂時光》，是近年我最喜歡的女人電影。看到《歡樂時光》的時候，已經開始出書寫作了，所以其中「新書發表會」的場景令人驚歎，調動了電影與現實生活之間時間感的規則（誰會把新書發表會裡整段朗讀都拍出來？）。那一比一進行（或散佚）的生命，令人無比在意：倘若是我？倘若是我們？
電影裡，四個好友一同去參加「尋找身體的重心」工作坊，導師引導她們試著傾聽對方五臟六腑的聲音，內在宇宙運轉，純的耳朵貼在明里隔著運動服的肚臍上，「好像有水⋯⋯」「好溫暖喔⋯⋯」原本還在對號入座，我是芙美、美子是明里、珍珍是純、阿綢是櫻子。看到這裡不禁緊縮了起來──我能讓美子聽我的肚子嗎？他從我腹中聽到的水聲，是不是真的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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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在暑假拍攝，拍攝前我們在水源路的老房子上課。有時上戲劇課，有時上台語課，有時配著啤酒在練電影裡的歌曲。台語課是陳豐惠老師幫我們上的，我們叫她阿惠老師。淺淺的藍色綴細花朵衣服，白色罩衫，炎夏裡我、美子、珍珍、飾演主角薔薇的小明、媽媽（電影裡最資深的領頭皇后）磨石子涼地板盤腿坐。小明是南澳泰雅，偏偏劇本裡台語又多又密，幾個句子，幾個發音，小明來來回回地過不去。我們圍著小小的土黃色和式矮几，膝蓋碰著膝蓋，哪有什麼表情躲得掉。「你們不要笑！不然來講族語啊，你們哪、個、人、會？」我卑南、美子阿美、珍珍是賽德克，台語也只比小明好一點，但沒有一個人族語能力比小明好。那麼和善的阿惠老師看我們收斂起來，就繼續領著我們讀台詞。我慚愧極了，該鼻音鼻音、該閉唇閉唇，從此台語課沒有再露出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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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小的房間，四個女子在玩撲克牌。另外三個女子喝醉了，其中一個女子靠牆，臀部朝外，把紅酒瓶夾在股溝之間，顯示肌力很強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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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光四射歌舞團》是女人電影，也是死人電影。主角薔薇的情人阿陽，一開始就領便當了，其中一個鏡頭是薔薇在後台梳妝，預備為他做一場猶如牽亡的扮裝舞會。薔薇拭去鏡上的水氣，阿陽微笑的身影從鏡中浮現──好幾次都有觀眾吸氣、椅間彈跳，以為自己看的是港產鬼片。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裡，說在西貢，由於驗屍官無法二十四小時待命，若夜半有人驟死，鄰人將會在一小時內聘請在地扮裝皇后的表演團，以歌舞安撫死者家屬，謂之為「延哀」。因此，若夜半傳來樂聲、嘻笑聲，也意味著死亡發生了。因為極度的哀傷超脫了現實，需要超現實的回應。他說，「變裝皇后是獨角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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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子男友過世後一年，我們搭阿綢的車久違地一同旅行。（不正是《歡樂時光》的開頭？）。目標是東石港，縣道168三月陽光大烈，路牌顯示「往蒜頭」。我問珍珍，我們是不是來過這裡？
想起來，那是一次電影宣傳期間，有點怪異的演出活動。派出電影中的四位皇后，前往蒜頭糖廠參加糖果文化節，在戶外舞台演出。紅色短絨舞台，造景是田園城堡風，表演區後台PP收納箱裡堆放著定時演出的穿戴偶具，螞蟻、蜜蜂、粉紅色的糖方塊。小明替我們搭配了黑白色系、俐落典雅的時裝。歐風Q版侍衛、老人、鷹頭的城門前，四個似女非女的表演者，唱著（不太賣座、因此傳唱程度也不高）的電影主題曲與插曲。我們邊跳邊想，台下（不超過十個）的弟弟妹妹，如果問起「她們是誰？」爸爸媽媽到底要怎麼回答？紅頂藝人？黑澀會美眉？社團期末成發？可是我們並沒有因為無人知曉，就偷懶動作，反而好想讓台下神情困惑的妹妹留下一種回憶，可以寫在作業簿：「這個禮拜去糖果文化節，看到一群打扮很特別的哥哥還是姊姊，很認真地在大太陽下唱歌跳舞，我想這就是運動家精神⋯⋯」
想起2005的糖果文化節，我們在車上驚聲尖笑，十八年過去，「天啊當時台下傻眼的妹妹也是快三十了。」此類微妙的通告不只一樁。也參加過孫協志與王仁甫主持的嘻哈披頭四節目，當天節目的競賽環節還是凌波舞，而後台唯一跟我們說上話的通告藝人是如花。姊妹回聊憶舊，多少遺憾──如果那時有智慧型手機有社群媒體，不知道會打什麼卡發什麼限動耶。
（＃糖果文化節＃妹妹傻眼＃漂亮家居＃假奶掉下來＃九份春櫻祭＃周守訓辦公室＃sappho酒吧＃雨農橋中元水燈＃高跟鞋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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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莉．坦貝斯特．威廉斯的《當女人是一隻鳥：聲音的旅行》，寫到在她幼年時候，曾有一次，她認為她所遇見的鳥，是沒有目擊紀錄的新物種，老師沒有認真對待這個小女孩的說法。但外婆告訴她，只要你自己相信就可以了。
好多年前，堂妹貴樺在婚宴前幾天，傳訊息問我，哥，哪裡買得到彩虹胸章。我給了一些可能管道，但沒有追蹤後來是否順利買到。貴樺後來說別煩惱，她買到了。後來貴樺的婚禮舉辦在鄰近先生家的部落國小，新娘進場時是用藍色載卡多出場，豪氣非常。新人與親友站在台上接受大家祝福時，我看見貴樺與妹夫，婚紗胸前都別著一枚圓形的彩虹胸章。非常隱密，也非常顯眼。在喧鬧燥熱（且少不了「怎麼還沒結婚」問句）的酒席中，小小的兩枚胸章在那裡。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說話。可是北返後，跟當時男友說起這件事，他淡淡地回：「你怎麼知道那是因為你？」
（只要我自己相信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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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那個夏天，確定要跟美子珍珍在新店租房的時候，好期待冬天一來就可以有一株耶誕樹。耶誕樹是新店大潤發的，騎摩托車跟珍珍一起搬回來，399元已經覺得好高貴好慎重。選了一株白色針葉款式，長板形的紙包材剖開，從中軸一莖一莖地壓展開來。沿著鐵枝，把塑料假細葉絲搓散開來。小線燈插電環繞上去，客廳日光燈滅掉，那樹上燈光那麼微弱一點點輪亮輪滅，也沒有人有什麼惆悵之感。連同樹一起買的掛飾組（149元），紅球、綠球、伯利恆之星、六角雪花、輕如可樂果的鈴鐺掛上去後，還是虛虛留著好多空間。還有什麼？美玲導演有給我們工作室報廢的底片啊！底片自帶捲曲，小蛇那樣掛纏在樹梢。我們還有羽毛啊！還有奶罩啊──「姊，很有氣氛捏我們家。」是不是？任誰來，都會知道這家有（拍過電影的）皇后在。
耶誕樹下堆著一些小物，其中有參加金馬獎典禮後的入圍禮品。其中有一個卷軸狀、大小可容納A1大小海報的細長硬盒。隔日從飯店返回新店之家後，我們滿懷好奇地打開它（因為最大）。裡面有數張粉紅色、粉藍色的素色壓紋紙，沒有印刷文字，也沒有金馬LOGO，可是好香。香香豆、香香筆那種香。我們其實覺得有點困惑，甚至不知如何應用。其他禮物我們都忘了，唯有它非常有效地、有自信地成為記憶，回絕了所有修辭，所有工具。搬離新店已經十六年，日後每回每回，新聞報導金馬入圍禮包，所謂霧面尊爵黑金馬大同電鍋、金馬小麻將組、金馬藍牙耳機、金馬舒眠枕，總會憾恨地呼叫（焦雄屏？李安？許鞍華？），「我們那年怎麼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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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堂四樓，女演員等待著
數位修復的自己。搭電梯上升
就像跑車空轉倒影帶
就像她人生第一次（在鏡頭前）扮女裝
她為主題曲獻唱。慢慢讓咖啡下去感覺電梯靠近
時光（就算戴白手套）刮痕在湖面上冰刀
抓在她臉上。光碟上
渾身藍光之仙子
跳著影展夜晚的慢舞。她攪拌
杯心凹下去那處：當年與模仿姊妹租賃下來的
普通歡樂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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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寫作中，有一個現在少用的符號，是實心黑色三角，代表插景，用來表達劇本中插入的回憶場面。我與柏煜同在中山堂的劇場咖啡裡用筆電處理雜事、尋常寫作。他說，我有了一首詩。這首詩真奇怪，詩題〈四射〉讀起來那麼寫實美妙如在照鏡（難道你剛剛都在觀察我嗎？）。它在此處被寫下。一場特映會在詩中發生。我正在發生：穿著魚尾形狀的銀色長禮服照鏡等電梯。攪拌咖啡。黑色三角如箭在弦，代我懷念那與美子珍珍一起的普通歡樂之屋。儘管「《豔光四射歌舞團》中山堂數位修復特映會」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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