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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那靜默的一百八十餘秒（下）
圖◎阿尼默
◎洪茲盈 圖◎阿尼默
看完連續劇，待續，妳不解何以一天又這樣過去。妳手上洗的盤和窗外的月一樣圓白，孩子早睡了，婆婆又出門去打牌，他又一身汗臭地靠來，妳手還抓著菜瓜布，水持續流滿溢出一碗接一碗。妳已買了同款運動褲三條，方便他扯下，他又是沾口水進入，扶妳的腰撞碰，碗盤乒乓做響，妳扶著水槽像是緊抓流理台的肩膀抗議：「這個案子怎麼會這樣？妳倒是解釋一下？客戶要什麼就給他什麼，這跟強姦有什麼兩樣？」沒有人回應妳的不滿，妳只暗暗希望他不要太久，妳不想錯過必看的算命節目。
其實妳可以拒絕，但某太太曾說：男人真不碰妳才要擔心，只要能在妳身上發洩，就不怕他去外面找。這樣也好，拉起褲子到電視前，明日屬兔的工作運旺，金錢量入為出，最近會不會升官發財的開運數字妳選到滿分。關掉電視，穿過甬道時卻想：哪來的升官？
但妳仍開心地笑。甬道遂變形成長廊，盡頭的會議室擠滿同事，老總為妳備好新的名片加薪條，升遷通知貼上公布欄，妳成為公司第一位晉升協理級的女主管，隔壁框框的她淪為妳組員，扭曲的表情在她臉上多麼適合！
不是身材臉蛋能力一般，但她又更會說話嗎？但妳才是主管！妳欣然接受，步步為營才爬到的位置，不容一點犯錯。妳努力至今的夢想就快達成了不是嗎？沒有理由擅改即將達成目標的生活。
於是以前妳該做的現在有人替妳完成，妳只需判斷對錯，但這事沒人會教妳，似乎升上主管，腦袋就該自己升級。變成組員的她將企畫書放妳桌上，妳翻開來從版型到邏輯妳都看不慣，最後的分析結果更是一塌糊塗，妳把她叫來叨念一頓，打算自己重寫一份明天提報。
卻似發火引來姊姊電話：「早上八點在睡，晚上八點總行了吧？」妳正改東西一肚子火怎麼可能行？但妳沒發作，她繼續說身體狀況不佳，有點擔心，老公每天下班還得照顧她。妳想像姊姊躺在床上任夫伺候的模樣，又看看自己仍有四十幾頁改不完的報告和永昶白晝的辦公時光。當上女主管一樣得嗅著發酸便當忍受胃痛到天亮，又有誰能照顧她？
「什麼時候回來？」
「有空再說。」其實妳想說的是：不像妳貴婦閒人，我正耗去青春工作著，妳知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等看我笑話？
隔壁框框的她瞟妳一眼，妳忙掛下電話！
永晝之後，客戶組員老闆又將偌大會議室坐滿，她們每人手上的筆都等著打分數，妳打開簡報如往常沉穩。妳想應該沒有問題，但客戶卻搖頭打妳槍，對方要的東西在昨日她的報告中被妳刪改掉了。妳看見她的臉，知道她必定用心用力地暗罵竊笑妳，老闆的筆也打下低分。妳站在台前，感覺心裡破了一個大洞，單槍投影機的光穿過妳的身體，打在牆上映出滴滴落下的黑色血液。
他們不是家人，不會關心妳是否受傷，因妳既生為蟻后，就必須完成生育大任。
妳回到座位上，隔壁她msn過來：「看那女人被客戶ㄉㄧㄤ有夠爽，昨天還敢罵我！」妳驚訝回她：「什麼？」她發現自己傳錯訊速速離線，拎起包包走人。裝死，妳很瞭，妳也這麼罵過老闆。
不喜歡輸也沒辦法，不是不喜歡就能遠離，妳心中有千百個窗都打開來，第一個迫不及待大笑的就是她，接著老闆同事同學姊姊爸媽也全探出頭來訕笑妳：就說妳不是這塊料，就說妳只會失敗，妳根本只適合嫁給某某，生個某某，然後守著家庭守到剩下自己一人。
然後，所有窗又會打開來，訕笑妳！
訕笑妳！
客戶離去老闆也下班了，難得不用加班的辦公室像被頑皮孩子掏弄的蟻穴，女同事盤算好要去哪家夜店群擁而去，卻沒人約妳，妳猜她們必想趁妳不在好好酸妳。
妳打開踩地雷遊戲一個個踩，反正回家也只是在套房踩螞蟻。妳打開抽屜拿出一只菸盒，裡頭一管比香菸還細的紙捲。妳起身確認公司沒人，回到自己巢穴點燃紙捲，發出強烈的菸臭，妳抽菸般吸起一口，憋著直到沒氣才吐出。空，連白菸都沒有，再一口，辣勁割上喉嚨，妳猛咳好幾下，手指沾水捏熄，把剩下的放回菸盒鎖進抽屜裡。然後妳窩在座位上，等待一切傳說中的感覺，或許面前會出現一個男子對妳伸出手來，妳伸手回應，男子卻消失。麻痺感從舌頭竄起，妳感覺椅背軟了一些，像是後面有誰。妳的雙臂被一股熱麻攀上包覆，像蛇纏繞又像帶有關切成分的愛撫擁抱。辦公桌忽然離得妳很遠，那一瞬間妳以為自己已脫離巢穴，下一秒又近得妳一抬腳就撞到桌底。螢幕上的踩地雷還在計時，一秒也變得老長。妳試著控制滑鼠，總點不到正確位置，妳想自己果然是個沒用的東西！
然後很快妳又忘了剛剛在做的事，只覺自己正一點一點地消失，像團沉重空氣飄起，外圈包覆了什麼，溫暖的觸感，以為回到母親腹中。
「若有個孩子？」
「不，妳現在就是個孩子。」
「那媽媽呢？」
「我這麼大了應該是媽媽。」
妳一面和自己對話一面向前，前方有誰在等妳嗎？
「我一定會說好的！」
「妳會後悔吧！」
「才不會。」
妳晃悠悠穿過的走廊，一下長得像紅毯，一下又短得似聞到煎魚腥。有誰在盡頭等待妳的飄移，伸出手從空中捧住妳，身體軟軟地落在他掌心，像被人呵護的動物，濃濃襲來一陣睡意，不真實又安心。
姊夫忽然來電說姊姊病危，妳卻止不住呵呵發笑，他似在電話中罵妳什麼，妳仍不可抑制地大笑出聲：「怎麼會這樣？哈哈哈……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哈……我會回去看她的啦，嘻嘻！」
仍是錯的，但沒有人告訴過妳即使是聯考，仍會出現沒有正解的題目。妳從剛剛就盯著錶，腦袋隨秒針一圈一圈轉，馬達似地運轉出各種答案。只是一旦臨到眼前，恐懼便如蛇身盤住腳踝，此刻妳終明白自己的膽小，因為膽小所以恐懼所以圍困。妳感到憤怒，何以還要繼續做個膽小的人，跨出去便是！
所以，不在廚房便是癱躺沙發，孩子拿來自然科作業，妳最不拿手的。第一題，昆蟲會向光飛，稱做＿＿性。孩子稚氣的字跡：趨光。這題妳懂，點點頭。第二題，毛毛蟲變成蝴蝶的過程稱為＿＿，孩子寫蛻變。這題妳也懂，點點頭。第三題，爬行中的螞蟻，若用原子筆將牠圈起，螞蟻會爬不出去，原因是＿＿被阻斷。孩子寫：腳印。
妳說：「不是！怎麼會是腳印？你看過螞蟻穿鞋的嗎？老師上課你有沒有認真聽啊？」
孩子無辜看著妳，妳有種被指責是壞人的惱怒：「當然是氣味啊！」妳拿起鉛筆將作業拿過來，用力刻上「氣味」兩字，薄薄的作業紙因過度用力而交織出裂痕，孩子急想把作業拿回去，妳瞪著他說：「沒有氣味，哪裡也去不了，你知不知道？」孩子搖搖頭，拿著作業跑回房間。
妳放棄怒氣，回到沙發上看電視，他剛喝過喜酒回來，帶著菸味酒味沾上妳的脖子，運動褲連同內褲很快已經落地，妳一隻腿被擱上沙發椅背，他的口水可能還有吃過螃蟹和酒的腥臭，妳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沾上進入，妳只好把眼睛放回電視上的塔羅牌測驗，頭不斷撞擊著皮椅的扶手，不痛，但是很惱人，那使妳看不清塔羅牌的圖案，選到一張最糟糕的運勢。
門鈴響，妳想這麼晚了還有誰，現在黑貓白貓都24小時賣命快遞，母親將妳的套裝寄來了，問妳是不是要回去上班？妳穿上，仍一樣合身。走出家門，正對一條巷子，圓周已經開始布線，在還沒到達菜市場的路口有一家便利商店，妳走進去買了一包菸一瓶酒和一個便當回家。明明已吃飽，妳卻一口一口將便當吞下肚，味素和沒有感情的都吞進去了。
但回憶卻吐了出來。
妳走到電腦前，打開空白簡報檔，可是沒有任何數據可以輸入，游標閃動，妳聞到便當的味道，再晚些就會飄出微酸，引妳思緒回到那些蟻穴框框，以及msn上不斷閃著的邀約，證明妳的後悔。
孩子房內的餘光從門縫探出，妳懷著歉意開門進去，他蹲在地上面前一攤妳煮菜用的砂糖，孩子抓起一隻螞蟻用力嗅聞著氣味，兩隻螞蟻爬上他的小臉，妳替他撥去，他看著妳說：「媽媽～螞蟻根本沒有味道，妳騙人！」孩子那小小的手，輕易捏死奮力向前的螞蟻。
就像老總常會對妳比出的姿勢：「案子沒做起來，妳就死了！」
穿過長長的走廊，沒有窗戶，只有通往會議室的門，妳已很久沒有看過的窗外景色，沒有看見生病的姊姊，熟悉的便當味又領到妳桌前，這氣味令妳想吐，但妳仍回到公文堆起的巢穴，任全身浸泡著酸臭，哪兒也去不了……
哪兒也去不了，他拋出的問句結成一塊凝滯的果凍圍困住妳，妳仍在月台上，回頭或是上車，妳沒有答案。怎麼才過了一百八十餘秒？千百念頭已在妳腦中來回演繹，世上沒有完美的選擇，再怎麼明白生活的本質，妳仍奢望搭上通往天堂的列車。
一隻螞蟻從妳指尖爬過，妳轉過頭去看窗外，不知何時開始下起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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