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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文學格子舖】城市

2008/10/06 06:00

圖◎阿尼默

大眾池 ◎季季

圖◎阿尼默

有一種東西潛伏在身體的每一吋肌肉裡,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有著強大的力量,常常在吾人為某事遲疑時,像一條粗韌的繩索,拉扯著我們走往一個最終的方向。譬如「城市」這個主題吧,我的腦海剛開始浮起曾經去過的城市,那粗韌的繩索已經不由分說地拉著我來到「台北」城門。「就是這裡,」它回頭命令我:「妳在這個城市住最久,別無選擇!」

圖◎阿尼默

是啊,四十五年,超過我的永定故鄉一倍之多呢。如果加上初三畢業旅行初訪台北,則將近五十年了。那次旅行最讓人難忘的是住在北投的溫泉旅館,晚上一群女生好奇地走到大眾池,在黯淡的燈影濛濛的霧氣裡看著陌生男女裸著身子泡水,呼氣,歎息,終於也紛紛地脫了衣服跳下去。

圖◎阿尼默

那時怎想到高中畢業後即長居台北,在明暗不定的大眾池裡與更多的陌生男女迎面或者錯身,呼氣或者歎息。一年又一年過去,再無勇氣裸裎相見。

圖◎阿尼默

不離不棄◎愛亞

圖◎阿尼默

寫作人習慣用文字記錄走過的土地,但我用四十多年的心境記錄台北也讓我自己驚奇。

圖◎阿尼默

青青華年我住外雙溪一處軍事學校女職員宿舍,然後是仁愛路空軍電台的播音員宿舍,接著初婚住月租420元永春街的家,生了兒子住同安街,為了念夜間部母親幫著帶兒子我們住到大直娘家,女兒微笑夏季熱我們住過聯合新村兩個月……不能講了,結婚十年搬家九次!打破頭在民生社區分期付款買了房子,這才算安定下來。

台北,每一處住過的地方磚瓦牆垣我都記得,每一處屋簷下都有我與我的家,我的夫,我的子共有的絲絲縷縷,我們的汗淚勞苦與喜悅甜蜜凝結在台北的空氣台北的土地及我們的每一吋家屋中,我的三個孩子都生在台北長在台北,我的丈夫逝於台北而我將老於台北。還有哪處能像台北與我這樣親暱這樣密合的呢?遊走多少國家多少城市那都是途經的美麗,唯有家,唯有台北是我永遠的愛,永遠的不離不棄。

福岡那場美麗的風雪◎廖玉蕙

2004年舊曆新年,一群好友相偕飄洋過海到福岡。大雪紛飛,我們接受了一場前所未見的大雪的洗禮,在雪地裡像孩子似地奔跑、嬉戲,讓皚皚的雪花飄上髮際、襲進心裡。福岡的幾日,遂在記憶裡熠熠生輝。

坐上地鐵,尋訪年少時的老友,在川館聚談,讓前塵往事引出和舌尖的嗆辣一般的痛快;和女兒在由布院旅邸的露天溫泉中顫抖著互吐難言的心事,享受和月亮裸裎相對的爽利;夜裡,大大小小呵著寒氣,一齊擠進仄狹的、吊著昏黃燈籠的流動燒烤屋裡,吃喝談笑,感受相濡以沫的溫暖;除夕夜,在旅館中,無分老少紛紛對著數位錄影機的鏡頭認真細說幸福的人生,感謝難得的情緣。

四年多過去,當年的孩童業已長成了羞澀的少女;昔日的少年、少女,各奔前程、遠走高飛。數位錄影機裡的福岡掠影,不只留住了那場美麗的風雪,也記錄了家庭甜蜜的團聚,見證了曾經的友誼,更無情地宣告「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與那國町 ◎林宜澐

與那國町在花蓮市東北方大約一百一十公里的海面上,屬於沖繩縣,是日本最西的一塊領土,也是花蓮市二十幾年來非常友好的姊妹市,據說天氣好的時候,從島上就可以看到台灣,而從花蓮機場飛到那裡只要半個多小時,比到國內的許多地方還快。1996年台海危機時,中共飛彈的彈著點距離與那國島只有五十公里,把當地居民嚇出一身冷汗,也赫然發現,因為「地理共業」的關係,他們已經莫名其妙地跟台灣成為命運共同體了。

2005年4月5日,與那國町因為對遠在兩千多公里外的東京的不滿(長期的疏離感加上小泉政府的稅制改革刪減了他們的地方稅收跟漁業補助),悍然通過一份「自立自治宣言」,其中兩點值得我們花蓮人一記:第一,主張與花蓮市發行共同貨幣。第二,主張與花蓮市進行直航。

2007年5月28日「與那國駐花蓮市聯絡辦事處」成立,2008年7月4日,首班兩岸直航的復興航空班機飛抵與那國町機場。

下一步會是什麼呢?

嘉義 ◎孫維民

這裡距離雞肉飯和噴水池不遠。不過,外地來的人應該不會知道有這一條巷道。它的入口很小,兩邊是高樓,像現代的山壁露出一道罅隙。逛街的人走在騎樓下,不需要一秒鐘就可以忽略它。

前天傍晚,我初次穿越這條巷道。巷口的牆面浮動著綠苔,使我以為這又是另一個陰濕的城市角落。一個轉彎,豁然開朗。巷道的寬度加倍了,兩邊的房舍安靜清潔,雖然絕非豪宅,卻是各有特色,不亢不卑。幾戶人家還有小小的庭院,竹子、玫瑰、九重葛、馬櫻丹……在磚牆或欄杆內生機盎然,掩映著有燈的窗。

我極可能一直錯過這條巷道,無論我在嘉義住了多少年。就像許多其他的事,熟悉和陌生,這兩者的邊界究竟何在?

曼哈頓 ◎林俊?

或者,所謂全球化,是一種母土故鄉與他鄉異國的對峙想像。對那個「我不存在那裡」的城市,這微渺的「我」懸念太多,注視太久,單思成疾而束手無策。

而今只能在記憶的培養皿裡不斷單細胞複製的那個城市,「我曾經存在那裡」,遠眺的距離下成為一枚夢幻泡影。

年少的熱情,魯莽愚蠢,我用一雙腳意圖測量那棋盤式街道,上一秒覺得它如此蒼老疲憊,下一秒覺得它是永遠輝煌的王朝。我踏過中城,穿過華盛頓廣場公園,在格林威治村裡如同陀螺旋轉,暈眩,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喉嚨枯乾的啞子,是不知變通與回頭的笨驢。執拗懲罰自己不喝不吃,終於,在傍晚包裹著披薩、醃黃瓜與啤酒的暖香大風裡,灰與白鴿噗噗拍翅,長不高的刺槐彷彿拷著腳鐐的冤魂,我才了解,這個城市是異鄉人最甜美、最酸澀的苦果,「一個人」的孤獨之城。

有你ㄉ城市 ◎郭強生

二十歲的時候自以為很浪漫地寫下這樣的句子:「初戀發生在什麼地方,故鄉就在什麼地方。」渴望愛與被愛的年紀,以為戀愛會帶自己到一個不知名卻有歸屬感的所在。又用了二十年才證明了一件事,初戀竟然不是發生在自己生長的地方,其實是一種悲哀。

那日,午後陽光閒閒,去洗衣店取回襯衫三件長褲一條,如此家常的平凡,沒有讀書也沒寫稿,光是去洗衣店取衣就足以讓人覺得這一天成就了什麼的天氣。轉進巷子,檳榔攤阿伯低頭攪拌一盆紅紅石灰,電晶體收音機一旁開著,很老很老東洋腔翻唱的閩南語歌曲小水紋般,抖在黏黏的熱空氣裡。童年記憶一股腦全炸開。我停下步子,對著某個應該出現、卻從未出現過的情人低聲說:這種聲音,很台很民國六十年,喂,你記得這種午後的感覺嗎?

沒有人回答。

不可能再回到初戀的年紀,至少回到了少年時的城市。

然後我繼續走。

阿尼古城 ◎鴻鴻

第一次是在香港奇女子鄒頌華的《從絲路的盡頭開始》讀到古城阿尼(Ani)。這是亞美尼亞中世紀時的首都,後來傾圮、湮沒,現與亞美尼亞的聖山亞拉拉一併畫在土耳其境內,庫德族人聚居的Kars近郊。由於土耳其迄今不肯承認一次大戰時對亞美尼亞人的種族屠殺,兩國長年不合,以致邊界封鎖,亞美尼亞人也無法越過邊界參訪。

愈禁愈稀奇,我2005年到土耳其時,這裡當然就成了必訪之地。我去時已經不必另行申請許可,只消到門口買票,而且還能拍照(後來據說又禁止了)。阿尼,事實上已是一片廢墟,比龐貝還殘破,散落在一片黃土當中,不遠的對山還在大肆開挖土石。黃土間有只剩一半的城牆、只剩一半的店家、只剩一半的教堂,像獨腳站在荒野上。小孩在裡頭放羊。看著這人類文明的預言,我們的城市再過幾個世紀不也將要如此。然而,邊界仍在。人類之愚蠢自大莫過於此。

台北 ◎柯裕棻

它不是一座堪稱輝煌的城市。它沒有巍峨的宮殿與尖塔在晨曦中閃耀,然後緩慢地斑駁褪色成帝國的歷史以供鴿群和青鴉做為飛翔的背景而陰影讓我們感到蒼涼沉重。

這個城市在歷史中斑駁褪色,閃耀的晨曦讓我們感到巍峨的宮殿或尖塔做為飛翔的背景都過於輝煌,或是蒼涼沉重。至於鴿群和青鴉,如同世界上大多的城市裡的禽鳥一樣,帝國未必能使之駐足,但任何陰影都足以使之振翅遠去。

清晨四點的台北的人行道上,鴿群和鴉雀咕咕咕咕四處漫步、啄食。晨曦微微,他們小而謹慎的步伐像在絲綢上踩著,測量生活的長度,一種溫和小巧的生活。走過之處一片斑白。

廈門 ◎吳鈞堯

06年8月,第一次假金門、走小三通,到廈門。執意走這一遭,一是節省經費,另是好奇踏上這條隱匿了五十年的水路,能溫習金門先祖,昔時走看的風景?父執輩總說他們小時候,一艘竹筏搖啊搖,就到廈門。這景致,在敘述中披上時間靜默的外衣,沒有莊稼漢拚搏生活的血汗,倒多了優遊的愜意。

金、廈都講閩南話,腔調毫無差別,才下車,就有操金門腔口音的司機問我,要去兜位?碼頭附近的商圈恍如西門町,同行的朋友不時認出夾雜在逛街人潮裡的同鄉。廈門在清末列入通商港口,是大陸重點城市,廈門大學且躋身大陸十大名校,島上豪廈環立,吸引不少金門人置產。金門,本可以走上廈門的模式發展,一如歷史沿革,兩門相望、共榮;卻在今日,一是城、另是鄉。廈門的光,依稀金門的暗。

我來自暗處。但知道,暗處亦自生輝。廈門、金門,依舊兩門對望。

我愛香港孤絕如我 ◎劉梓潔

我走路很快,因此愛去香港。

有一陣子,用朋友的話說,去香港像在行灶腳。一開始只是鐵公雞心態,經港轉機,不留白不留。一年去個三次五次,每次待個兩天三天,卻像個缺乏安全感又愛裝熟的老人,迪士尼、海洋公園、黃大仙,全沒去過,全無冒險心。只搭同一機場巴士進城:直穿九龍半島的紅?線A21;住一樣的平價賓館:油麻地與佐敦之間的平安大廈,穿過廟街可到Kubrick書店;吃一樣的茶餐廳:尖沙咀澳門茶餐廳的咖哩牛腩飯或中環翠華的涼瓜排骨飯;甚至購物只去旺角某家ESPIRIT或銅鑼灣地鐵出口的TOUGH。

一個人的香港,成了儀式。

那儀式的精神中心是,走路超快,路上人超多,但不四目相接,誰不理誰,人人守分自持,誰不妨礙誰。香港朋友問我為什麼喜歡香港,我說因為香港有一種孤絕。

他回答我:妳比香港所有東西加起來都要孤絕。

翡冷翠不思議◎黃文鉅

出發前聽說,義大利的人情風土有多麼浪漫。後來才發現,浪漫的事物背後其實大有文章。徐志摩當年那個唯美詩意的「翡冷翠」,如今早已滄海桑田(歎)。

我按序在長長的人龍中,十分沒有藝術氣息地欣賞完了喬托的鐘樓和百花聖母院;然後邊舔著冰淇淋,邊走進斜對角的雜貨店。我要買25張郵票。褐髮面惡的老闆娘沒好聲氣地開價,我不疑有它,掏錢,取票,好俐落。友伴狐疑蹊蹺,當即掐指一算。靠!被坑了五歐元(對方堅稱是佣金)。

靈機一動,跑去隔壁幾間雜貨店詢問,都說不收佣金(這地步若不是被坑,就是活見鬼了)。本想摸摸鼻子自認倒楣,但眼看友伴用彆腳英語據理力爭卻仍不敵悍婦粲舌,我竟性情大變脫口爆出了向來甚少使用的髒話──店內人不約而同轉向我,包括滿臉詫異的老闆娘──於是乎她妥協退款。好一個翡冷翠不思議。從今以後出國,不用太斯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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