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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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失蹤--下

2009/06/22 06:00

<閱讀小說>
失蹤--下

◎吳鈞堯 圖◎閒雲野鶴

有一天,堂叔不知何時回來,你進老家,幫阿嬤上香時,看見堂叔逡巡屋內,堂叔對你說,真奇怪,他沒找到阿祖的墳?

堂叔九年後第一次返鄉,阿祖已過世多年,阿嬤帶堂叔、你跟弟妹,走路到公墓。阿嬤機警,拿錢幣,一正一反,正好當筊杯。阿嬤問,阿爸你干知影成仔回來看你、你干有吃飽、你在那裡住得好抹?阿嬤擲幣,一連三杯。祭祀後,堂叔遲遲沒走,在墳前抽了幾根菸,才跟上你們的腳步。公墓近幾年擴大規模,地景變,記憶飄啊飄,舊址消弭。你沒搭理或不知如何搭理,訥訥看著堂叔,也在這個時候,你暗許心願,完婚後,將帶著媳婦到阿嬤墳前上香。

堂叔向你賀喜,他說,早晨到金城莒光路市場,看見你的母親,她在路口擺了幾籃子魚,跟婦女討價還價,一見你堂叔,高興地說阿宏要結婚了,要回來喝喜酒。

堂叔蹲下,陪你母親說話,她說這趟婚姻辛苦啊,跑了大陸幾趟,才成的。在你母親的敘說下,你的跨地婚姻仿如千里姻緣。金門小三通以後,通婚狀況變得普遍,村裡有人迎娶大陸妹,乖巧孝順,口音純正一如金門腔,不點出身世,也沒有人知道。鄉親往廈門置產、投資,比比皆是,金門人一如候鳥,廈門、金門兩地遷徙。你以為正經歷三通的特殊經歷,等你自己到了廈門,往內地尋覓命定的新娘,才知道金門、廈門、臨安,本屬同一宗歷史,你只是貫通歷史,而非創造。你在廈門搭乘計程車,司機一口純正金門腔,司機的母親正是村裡嫁去的。父母親在一旁,細數族源,還是宗親關係。你不由得想,原來你一直等待的,正是大時代的支流。司機說內地姑娘好,賢慧能幹,卻不由得問,金門小姐不好嗎?母親在一旁笑說,都很好啊,只是沒緣分。

你想起堂叔在戲院被人潮沖失的往事,微微笑。父親說,金門女孩眼光高,嫁到台灣的多。司機點頭,這道理就像內地嚮往沿海、鄉村憧憬都市一樣,他懂。父母親熟門熟路,帶你跑了許多家婚姻仲介所。女孩們早在所內等候多時,沒來的則列為書面清單,填著年紀、學歷、身高、體重等資料,並黏貼照片。

你在這裡感受到選擇的曖昧。在金門是人挑你、你挑人,然而,流竄金門、台灣兩島的人口太多,你總看到消失的人,而無法看見存在的人。而在這裡,在大陸福建內地的村鎮,卻因選擇太多而徬徨。幸好你沒徬徨太久。你看上邱姓女孩。當時她在仲介所,跟其他幾位女孩坐在大廳,你隔著屏風看,一眼就認出她來。

你母親跟堂叔說,阿宏啊,就喜歡乖巧的,女孩白白瘦瘦,沒幾兩肉,但是沒關係,嫁過來就能養肥。

你們當天驅車前往女孩的故鄉。女孩是大姊,她父親說,五個弟妹要讀書、吃飯,還要在舊厝旁蓋一間屋子。女孩低頭聽著,她知道她的價值在於以物易物。你母親聽得鼻酸,握住未來的親家母,要她放心。你聽得難過,瞟向女孩。她頭壓得低低地,整理過的瀏海輕掩眼眉,含蓄、秀麗。你的父親許諾,婚事成了以後,會備足聘禮,這裡很快就會蓋上新的屋子,變成天堂了。左鄰右舍知道喜事,都來探頭看熱鬧,村長遲了一會兒,原是換上稱頭的西裝,誇讚女孩好,娶她準沒錯,也誇你的父母親仁慈,拍拍邱姓夫婦肩膀,賀喜他們喜結親家。村長等人還主張,晚上就給你們送進洞房。你說別急哪,按規矩來。村長拍自己腦袋說,怪責自己,樂得糊塗了。

你有了她的電話。你跟堂叔說,你們是怎麼聯繫的,定親後你去過幾次,一起上那些名勝玩。你很甜蜜。你坐在冬天的陽光下,臉蛋不知道是曬紅、還是羞紅。

你希望給媳婦一座天堂。讓她遠離只用幾片牆圍起的家,脫離以物易物的羞窘。你在婚前跟婚宴上,都如此期許。你們在內地的旅途中,已圓房了。今晚卻是第一次,她在金門,跟你同寢。你的家,不再是二十多年前,堂叔返回的三合院,早在十幾年前,已就農地蓋了別墅。樓高三層,一樓是客廳、廚房跟阿公的房間,二樓三間房,一間布置成你的新房。喜幛紅花、鴛鴦戲水枕套、嶄新化妝台跟化妝品、成對的拖鞋跟睡衣,你的精心,不只為了金門的初夜,而為了未來。她的軀體就是記憶的容器,蒼白貧瘠的胸脯記載內地姑娘貧弱的營養,以及父母長期疏漏的關愛。握著她瘦弱的奶子,明白你的責任在使它豐腴,讓壓抑到幾乎不見的生命,在盈盈的灌溉下,甦醒。然後,她整個人也會醒來,進入飯店不需愧窘,出入精品名店不需懼怕打量。你要她活得理直氣壯。

在旅途圓房,興奮、好奇、欲望,替代了大部分言語,但在故鄉、在自己土地,你感到呼喚。那是阿嬤臨終前的叨念。你的勃起、挺進,超脫個人欲望,直扺生死的交會。你心滿意足,你夫復何求,你只求一個子嗣。

太武山、山后民俗文化村、山外街道、莒光樓、翟山坑道、后湖海水戲場、古寧頭戰史館、金城市集跟模範街,這是你的故鄉,也將是她的,跟你們子嗣的,你訴說、再訴說,讓這印記替代回憶。

婚假後你回機場上班,同事道賀你迎娶嬌妻。你沒否認。你的父親做水泥,母親則跟伯父批了魚貨到金城兜售,一切回復常軌。你在3月結婚,恰好趕上花生、高粱跟玉米播種。父親停工,犁田播種,你請半天假跟到田裡,正見母親教導妻子,左手執盆,右手撒種,每次撒下赤足踩過,種子入土,確確實實。春光下,田野綠,你的心更綠,默默取盆,妻子播完折返,看見你在田裡輕輕揮手。

這時候,你忽然想起堂叔述說多次的,阿祖被你淋得滿身尿的故事。一個自己經歷、但寄存他處的畫面,述說寧靜跟幸福的關係。你再想起到台北短暫拜訪的時光,城市瞬、光影杳,你快走、你移動,卻始終無法融入的原因。你要赤腳踩著土地,才能以大地為鏡。

婚後不久,你單獨造訪娶了內地姑娘的村人,夫妻倆已生育兩子,生活和樂。他們說,旅費貴,太太一年只回家兩趟,想家當然得想,有了孩子,重心轉移,也就想得少。你含笑道謝,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你們少了一個孩子。但是,你專心想著子嗣時,妻子卻心不在焉,三個月、半年,你的期待一次一次落空。你懷疑,當兩個人靈魂未曾並行,子嗣便不會答允你的呼喚。入秋的夜晚,月斜掛,蟲鳴起,你關掉喧嚷的電視,享受荒野的色彩時,妻子跟你說,太靜了。

她打開電視調高音量,摟著薄被。她回身跟你說,直到她睡覺,否則別關了它。你憐惜地說,想家嗎?她背對你點頭。你又問回家一趟,會好些嗎?她又點頭,卻始終背對著。她沒拒絕你的求歡,但是你知道,任你如何深入,她的鄉愁仍是一枚撞不開的貝。

你送她上碼頭,約好一週後,再在碼頭接她,事實卻是你在兩週後,循著她離去的身影,到抵她的故鄉;然而,她竟不在那裡。

你在妻子的故鄉,找到她在金門喪失的部分。一個月萬把塊的電話費跑去哪兒,從她父母、弟妹跟村長的口中說了出來。悶哪,她的弟妹說,本以為金門是像台北一樣的城市,沒料到卻悶得很。村長壓根忘了他是如何讚歎這門婚事的,直嚷著,要下田,這兒哪裡沒有田,得到你們那兒下?岳母一反提親時的怯懦,潑辣地說要討回錢,沒有,磚頭倒有幾大車。要來的聘金倒沒有撒謊,新起樓房,正忙著砌牆。岳父幫腔,嫁給你了是你的人,如今卻來要人,跟誰要啊?

左鄰右舍一如年前探頭瞧熱鬧,臉上卻卸了喜氣,一嘴一言,指責他的不是。以為嫁到好人家了,怎知還要種田?一個村莊沒幾戶人家,悶都悶死了;也沒地方逛,要看戰車、大砲,我們這兒也有,要爬山、玩水,這兒的山更高、水更廣。情況出乎你的想像。你以為她在這兒,你來,帶她走,跟潦倒的農戶跟村莊再見;或者軟言相求,終得回家。有一句話適時把你搶救出來。女孩年紀跟妻子相仿,在村裡辦喜事時,當了妻子的伴娘。她幸災樂禍地說,要她跟你走,沒有的事,她早跟人走了。

你一把揪住伴娘,幾名壯碩的村丁揚言你幹什麼,客氣一點,你以更大的怒聲質疑,大嚷她跑了、跟人跑了,跟誰跑了?你這一說,幫腔的村人都閉嘴,七嘴八舌,暗罵幾句,一個個跑了。你堵住村長,怒眼圓瞪,村長打了根菸,擺出事不關己模樣,賴在一旁。被你揪住的伴娘,整整情緒,反擊說幹什麼你,再不放開,我找公安,告你侵害。

你鬆開手,再沒氣力,岳母自顧自地說,我那女娃長得好,十來歲時,標緻得很,追求者不知多少。你反問,既是如此,還來婚姻仲介?岳父說追求者多,有什麼用哪,個個窮。你看了眼伴娘,讓她說話,她不敢不說。妻子在金門消失的部分,竟有一大半是在她男友那兒。他大妻子兩歲,鄰村青年,十來歲就認識了,你們結婚前,他們已交往多年。伴娘賊賊地笑,一口氣說到底,他們帶著你給的幾萬塊跟攢下的幾萬塊,回鄉第三天,搭車外出,不知去向。

你怒道,怎不阻止?你直指岳父、岳母、伴娘跟村長,你們知道卻不阻攔?村長說這是家務事哪,伴娘跟著點頭。岳父、岳母自知理虧,卻未氣虛,嚷說嫁走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你頭昏腦脹。這是騙局、逃婚,還是千里姻緣,然而,卻誤搭了線頭?你對這件事情,失去形容的能力。

你回返故鄉時,滿身殘破,但是,真正的殘破卻才要開始。你不願面對人,即使是不相干的旅客也是如此。你請調運輸單位,不再在櫃檯,處理行李托運。兩岸小三通事務愈加繁忙,觀光客眾多,你在體力勞動跟農事中,獲得心靈的平衡。親友默契地不提這事,久了,除了你還記得這事外,其他人竟像真正遺忘了,後來,竟還有村人問你,何時娶某?

阿公中風了。病痛以時間為材料,侵蝕老人的骨血,連他唯一能自主的記憶也不放過,父母、伯父跟嬸嬸,請了越南籍看護協助料理。你離新宅,回老家,伴阿公。阿公如枯木,漸凋朽,你握住他的手,大聲說你是阿宏啦,阿公睜開小小的眼睛,看著你。他的眼睛如同嬰兒,張望茫茫世界,不知道該讀取什麼內容。你跟阿公的交集都屬於勞動的,他會喊阿宏啊,燒廚餘、去餵豬;阿宏啊,牛牽去吃草;阿宏啊,莫再睏,來去山裡種土豆。阿公中風半年後過世,一百多個日子裡,阿公只唯一一次意識清醒地跟你說,做人啊要認命,一款命、一款運,你愛好好過日子。

阿公向來做多說少,這是他唯一跟你說過的人生道理,你以為阿公就要好轉了,阿公卻瞬時掉入意識底洞,他留在那個神祕的洞穴,用他的懵懂猜測世界。也許連猜測的動機也沒有,只是看著。看著,等待死亡,甚至也不知道什麼是死亡。死亡是未亡人的事,訃聞發,親友到,空蕩的村裡瞬間擠進幾十人。姑姑、姑丈、叔叔、嬸嬸跟他們的子嗣、阿宏的堂兄妹、表兄妹,在入殮前幾天紛紛返鄉。

表兄妹都住台灣,熟悉的少,堂弟妹雖同姓,但除了這個共同點外,相似的也不多。阿公一生,終老故里,沒留下太多交集的事,阿公只是名義上的共祖。他送葬時哭,哭阿公死,也哭分崩離析的事實。

堂叔一家人搭早班機,返回奔喪。阿公八十高壽辭世,紅色喜幛,如阿宏結婚時,高高擺掛。下葬後,賓客臨門,席開了數十桌。阿宏收斂悲傷與堂叔同桌。知他失婚,堂叔絕口不提該事,卻談起他跟你阿公之間的祕密,堂叔說,他小時候愛看漫畫,常趁左右無人時問你阿公:阿伯,干有兩塊銀,給我租冊?你當做小事,堂叔卻不然,民國60幾年,兩塊銀不算小,再加上一次一次要,不知給了多少。堂叔清楚記得,討錢的場景都在豬寮前,不管豬正昏睡或吞食,豬寮始終混雜食物的腐味跟豬屎的臭氣,你的阿公看著堂叔,摸索上衣口袋,給堂叔兩塊銀。

堂叔得錢,跑開了去。

你卻清楚地看見,阿公望著堂叔離去的背影,微微笑,然後,執起木製水桶,擊在豬公屁股。豬公疼得奔開。幾隻豬囝得了空隙,左推右擠,忙著攢進去取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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