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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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長篇小說節錄連載10>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蘇意傑

2009/09/21 06:00

<長篇小說節錄連載10>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蘇意傑

10 他的眼光穿過她的背脊 停在心裡某一處

二月寒冬,湖泊上凝聚冰霧,梧桐樹枯枝橫向蒼灰的天色,醫院的煤氣爐上冒著騰騰蒸氣,往上遇到冷空氣,空氣裡蒙上了一層濕潤面紗。泊珍穿透那面紗,走過小徑,藏青色棉襖表面冰涼,她拂拂那冰涼,梧桐樹上三隻烏鳥縮著脖子站在枯枝上,羽色也閃著藏青的光澤,一到冬天,漢口市覆罩在蒼灰和藏青色之間,蒼灰的天空上,有時有偵察機飛來轟隆巨響。

她走進醫院邊門。黃藥水紅藥水味道夾擊著酒精味,混合起來像一股福馬林的味道,包浸著病床上、地面上傷兵腐爛的傷口。她們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那些傷口,那些沒有在戰場上立即死去的男人。寒瑟的冬天,棉被鋪蓋在傷兵身上,深夜裡有時這床呻吟有時那床哀嚎,到了清晨,棉被下的身子沒有動,護士掀開棉被,傷兵斷氣了。沒死在壕溝裡,死在一床棉被下,算是相當走運。

泊珍和其他一起輪日班的護士接下夜班交給的資料,到分配的區域察看傷兵傷口,她領到的仍是消炎藥水和一些棉花球,必須很節省使用,否則一旦補給不足,連幫傷兵止血消毒都不行了。

床位不夠,傷口較輕的傷兵或坐或臥躺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從他們中間經過,有的傷兵安靜地與他的傷痛相處,有的一直想留住她說話,伸出手來拉住她的衣角,要水要食物要溫暖衣毯。若是躺在床上正在與上帝打交道的,她就坐到床緣,聽他講他的家鄉和未婚妻,聽他用難以理解的鄉音呼喚某些人,替他擦乾眼淚,聆聽死神的腳步。

在這醫院裡的,大部分是剛訓練好分發來的護士,由幾位從醫院單位轉來的資深護士帶領,那些醫生也有許多是剛從學校畢了業,就自願地往前線醫院來了。大家來自不同省分,都是離家的人,有的省吃儉用,三餐由醫院供應,餘錢全寄回家去,有的家裡沒人了,死的死,逃的逃,舉家分散,也就自己一人一家,把青春給了醫院。泊珍來到這裡半年,仲夏炎熱時分至初冬,看到傷兵不斷抬進,心裡難免惆悵。時局反映,這場戰還長著,大家心裡也有準備,戰時醫謢人員的身分可能很久,可能哪天連當醫護的機會都給戰火焚毀。

她替傷兵一一抹過紅藥水,放回已經見了底的藥盒,她坐在護理站一把板凳上讓腿歇息,病床間仍有護士在病人間穿梭,另一間婦科房裡,有居民孕婦忍痛等待嬰兒降生,隱隱可以聽到孕婦慘烈的叫聲有節奏地壓抑著。

有人叫她,她不確知自己是否打了盹,那個叫喚的聲音驚醒她,循聲望去,是個身形健碩的男人。因為逆光,她看不清楚,他走向她,軍服肩上一朵梅花,略長的臉上架著一把眼鏡,有幾分斯文,那樣子不像扛槍的,到了她眼前,他眼裡的溫文好熟悉,不知哪裡見過,光從背後照來,把他厚實的耳垂都照透了。

「妳是白泊珍嗎?」

「是,找我有事?」

「天大的事。我從重慶來,那兒有個人叫我帶封信息。」

「重慶?我不認得什麼人!無親無故無朋無友。」

「她說是妳的同鄉至交。」

她在鄉裡沒有至交,白家的小姐高高在上,那些工人階級把她當公主敬畏,沒有一個可以當閨中好友,她也不在乎,她連家族裡那些嬸嬸叔叔都不在乎。她倒想聽聽他說的是哪位好友。

「你就說吧,不必賣關子。」

他懷裡掏出一封信,她接過來,坐回板凳,光看那信封筆跡,也就明瞭三分了。她打開來,那人站在那裡不動,她腳痠懶得招呼他,逕自看起信來。

泊珍:

我分發至重慶一個小醫院,出來前,妳父親央人找到我帶了口信,說王順走了,妳母病重,盼回家一趟。我在這裡滿習慣,耳邊沒有母親逼著婚嫁,病人多,覺自己還有用處。若來信,暫時可按信封上的地址。不來信,我也總在某個醫院裡。

桂花

她閤上信,臉上沒露出任何感情,從護理檯上倒了一杯水給他,算是酬謝。他站在那裡,仍不打算走,她只好端起藥品盒,打算往病床去,那人叫住她:「小姐不寫回信嗎?我可是下午得回程了。」她停下來,有些猶豫。她攔住藥品盒靠在腰邊,說:「先生,你若有權有勢,就把我和她湊在一個單位,要沒權沒勢,跟我來,我請你一頓吃。」

寒風在街弄裡刮搜,枯葉在地上磨出乾乾的聲音,行人並不匆忙,除了逃難沒什麼事要匆忙,這裡非戰區,前面縣市有軍隊擋著。萬一軍隊撤到城裡來,城民便會如螞蝗逃竄,儘管吃不好,求生是本能。二月時節,臨近過年,街上反而有一種繁榮,乾寒也擋不住的,路口樓牌下,少不了攤販販賣些什麼,乾糧或農作物,也有家裡縫製的衣物。街上有吃食店,她帶他走入一家賣麵食和大餅的,這裡吃的和醫院沒兩樣,除了味道有點變化,又可隨心所欲聊兩句。店裡牆上貼了字條,表示接近新年,隨時有年糕。他們便點了一盤炒年糕,感覺過年近在眼前。兩個人圍著兩碗大麵一盤年糕,一碟青菜,竟像一家人在過年。好像兩人都意識到這一點,動筷前有點躊躇,不知誰該下手。還是他替她挾了一塊年糕送入她碗中,他們才開始談興。

「你哪裡來?」她問。

「重慶。」

「我知道是重慶,我意思你家鄉哪裡?」

「一個窮鄉僻壤,但是有山有水,一個好地方。」

好地方可多了,她的家鄉不好嗎?好地方此時也住得不安了,若是個窮村子,不往外走是看不到前途的,他既沒說那是個什麼地方就算了,千千萬萬個人住在千千萬萬個有山有水的窮鄉僻壤,他們的家鄉又代表什麼,不就是其中一個。他說,許多青年往國外走,念書去了。但那需要錢。

她有的是錢,但她從沒想過出國念書,沒人告訴她這是一條路,她爹說她得嫁人她就嫁人了,現在那個人跑了,也許因為她沒回去他就跑了,也許他另外找到人了,那最好,她不必再見到他。她沒跟對面這個人說起這一段,她不會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敢問你一個名字。」

「龐正。」

「來這裡做什麼?」

「送醫療補給。」

「哦,我們連紗布都缺乏。在報紙上看到醫護人員用紗布給傷患包紮傷口,我們知道那是特別的安排。」

「給你們送來了。」

「數量一定又是有限,那會用在特別的人身上。」

兩人相視而笑,碗口蒸騰熱氣,吃興來了,他唏唏呼呼吃著大麵,每一口都很珍惜似地,把湯汁吸得一乾二淨。醫院裡那些醫生也時常這樣,一吃完,放下碗,急不啷噹離座,好像吃飯只是填飽肚子,不管有沒有吃飽,把東西送入胃裡,就完結兩訖了。她在家鄉裡可不是這樣,一頓飯可以吃很久,向晚時,白月浮在西邊上,桌上飄散菜肴香,孩童嬉鬧聲浪裡夾雜著妯娌的交談,桂花香氣盈繞,下人收拾殘肴的杯盤交疊聲、腳步聲、搖動的樹影,噯,吃飯又豈只是填飽肚子,那是一縷幽長的時光之河,沿河應有沉靜的景色,讓搭船人滌淨身心。也許是父親讓吃飯不只是填飽肚子吧,也許是山村的時光漫漫,沒有當務之急。她一面想起家鄉,一面把錢付了。龐正搶著付錢,她攔了下來:「我來吧,雖不是本地人,工作在這裡,也算半個地主了,得讓我這個地主盡點心意。」

龐正不再堅持,兩人出了飯館,太陽還在正頭上,有些人這時才走進飯館吃飯,她得趕在一點前回醫院,好讓代班人可以用餐。冷風灌耳,她不自覺拉起衣領罩住頸項。他看到了,說:「這還是靠近南方,又有大太陽,這樣怕冷,萬一將來調到北方,可有得受了。」

「能調到北方,仗也就快打完了。只怕是一直往南遷。」

「不會的,侵略者嚥不下這片大地。我們有的是人,光人海就把他們掩埋了。」

「人家武器厲害,肉膊對槍砲,你看,我們傷患沒斷過……」

「戰爭就有傷亡,信心最重要,要是大家都沒信心,還需打仗嗎?」

人家的磚砸到頭上來了,汨著血也得反擊到底,就是這點同仇敵愾讓他們有機會在醫院裡相識。想著傷患和配給不足的醫療設備和藥品,兩人沉默無言。待到醫院,在門廊下,他說馬上就要回重慶了,真的不帶信給桂花嗎?

「就口頭一句,請她多珍重。」

他頷首,目送她回大雜院似的病房。她感到他的眼光穿過她的背脊,停在心裡某一處,那兒滲汨出一些什麼,麻麻的感覺,讓她想找一個地方停下來站一站。她靠著廊邊站著,前面是成排病房,藥水味撲鼻,值班的護士沿著病床一個一個檢查傷口,許多病患無力自己吃食,得仰賴這些嘴裡飄著午飯香味的護士餵食,她們中的幾個人端著碗,一口一口將稀粥送入病患口中。她回過頭,不見龐正身影,從走廊到醫院出口空蕩蕩的,彷彿無人,只有門外強烈的日光。

回到護理站,把方才壓在藥品皿下的信拿出來,桂花的字跡像會擠出水來,一下漫淹了她的視線。她爹找她,不計她離家給他的難堪,難道是母親真的病危。她時時掛念的母親此刻或許躺在床榻邊,瘋瘋癲癲夢著她這個離家的女兒,或那個一出胎,沒活幾天就夭折的兒子,或許成天和家族的鬼魂打交道。泊珍聽見傷兵的呻吟,那個呻吟聲也許不會持續更久,她全身打了個寒顫,母親瘋癲的狀況在她心裡不斷加重著,窗外是蒼灰的天空,躲著藏青的沉重氣息。人生是這樣短暫而難以預測,她該畏懼什麼。不,她不要畏懼什麼,醫院不是她的婚姻避難所,就算王順在家,家鄉那片山水是她的家,她隨時可回去,她的人生將不受限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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