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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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長篇小說節錄連載14】 燭光盛宴

2009/09/28 06:00

【長篇小說節錄連載14】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閒雲野鶴

遠遠地,飄散一股藥草味,寒風中,竹林仍然垂青,曾祖父的藥草屋隱約浮現在群綠之間。泊珍一腳跨進毫無遮掩的前門,曾祖父就在成堆的藥草間搗著藥汁,抬頭望見他們,也無驚訝,也無喜悅,只說著:「接我回去?搗完這串就行了。」

「又是為誰家搗的呢?」泊珍問,忍不住用力嗅嗅那藥草味,帶著一股腥氣。

「哦,他們一個個受寒死了,我吃這個保命呢!山下的人也來拿,好用的。」

「我在漢口的醫院病人多,把這藥煉成藥丸,帶回去給軍人保命吧!」

「軍人?軍人吃我這藥有啥用?這藥不拿來應付子彈。妳那西醫院哪信我的藥草。」

泊珍也只是隨口說說,何敢隨便帶藥給病人。她在藥草堆裡翻翻弄弄,說道:「哪種藥吃了可以鎮定?」

「做啥?」

「給媽吃,莫要再為我離家發愁。」

「喔,」曾祖父返身從後面摸出一把藥草來,攤在掌中說,「這把給妳,吃了這種藥,腳上會長出黏液來,哪裡也走不動。」

哦,親愛的曾祖父,眉上幾根白眉垂立,像個神仙道人坐在他的領空上觀看人間。泊珍坐在藥草堆上看著他,仿如來到一個神仙的岩洞,虛幻不實,一旦走出岩洞,她又要面對親情糾纏,曾祖父如何能做到把親情丟棄一邊,煉藥為樂。她以為他只差個剃度,他與修道的僧人何異,他修的是對藥草的痴迷。而沒有一帖藥可以治痴迷。

曾祖父說,這兩年寒冬帶來傷寒,山下體弱的老人在死亡的陰影裡,而他有她父親提供的最暖和的被褥、最乾淨的空氣和飲水,和自製的最強身的藥草,每天走一段山路,年年這樣下去,他會成為村裡的人瑞,他會看著這個村子的老人死去、孩子長大、年輕人出走。

「曾爺,一走出去,就很難回頭了,外頭的時局亂著呢!」泊珍為出走辯駁。

「孩子,時代是要變的,一切順勢而為。」曾祖父起身披了風衣。

他們沿原路下山,經過左方遠遠的祖墳區,曾祖父側首遙望,沉默無語。那裡有他的父母妻兒,生前死後都在這座山環伺之處,難怪她離家遠去,母親難以釋懷,然而江水不會復返,在戰線服務,她有了一個更勝於家的責任,她終得回到一個覺得自己有用的地方。

整個年節,即使全家團圓,母親仍是悶悶不樂,她有時哭泣,對丈夫常年來往海口與內陸經商、女兒遠走,感到缺乏安全感,有時對著山嵐喃喃自語,遙喚早夭的兒子,有時在房裡數天不出門。

初五泊珍整理行囊準備回醫院,除了母親,家人似都接受了她的外出,深知小姐攔不住,一旦反對她回醫院,恐怕她更不願回家。父親站在渡船頭,千般叮嚀,「有假就回來,想家就回來,時局不好,需要幫助,隨時連絡珠江的二叔,急事就打電報。」

雖然小翠告訴她王順提著一隻帆布袋就走了,但怎麼能走得那麼乾淨,他才是一個憑空消失的人,使人懷疑他到底存不存在。剛才離家時,兩個孩子躲在小翠身旁無聲的望著她,昨晚她就告訴小翠,不准帶孩子來渡船頭送她,她不要一切拖泥帶水的感情,也許是在逃避,也許是不願正視事實。小翠眼裡冷靜的神情像一潭平靜無波的湖水,不像她那個年紀該有的沉穩。

她快步踏上渡船,沒有看見父親眼裡的淚光。河面水氣凝霧,山色蕭颯,寶叔啟船航行。船隻畫霧輕行,山線模糊,好像一個迷失在霧裡,不知目的地何在的航行。岸邊父親的身影早已渺茫,唯村莊的山丘浮在水岸線上,在寧靜的冬霧中昇平靖好。她得很快調適心情,回到漢口後,將是一個時間匆忙的殺戮戰場。

13 他身上確實有股綠草的味道

跟著我的走動飄過來

跟老太太做過兩次錄音後,第三個週末我來到眷村,平時安靜的眷村這時有些喧擾,幾戶人家的門前停著搬家公司的小貨車,工人用棉毯包住衣櫥家具,排列在貨車上,火車廂似的房子裡也有幾戶已搬空,玻璃窗甚至沒關上,一眼望進去,空空蕩蕩,有些牆面報紙翻垂,有些牆面粉漆斑駁。蹲踞在矮牆上的白貓安靜的看著這戶那戶門前的貨車,我穿過小巷,感覺白貓翠綠色的眼珠隨著我的身影移動。

進到老太太家,她的一隻衣櫃打開來了,昏暗的廊道燈光幽幽的照出衣櫃裡顏色黯淡的冬衣。衣櫃前的地板上擺了一只陳舊的皮箱,裡頭有幾件衣服,她站在散發樟腦味的衣櫃間,好像正打算去哪裡遠行,或把陳年舊衣收藏塵封。她關上衣櫃門,用腳將皮箱移近衣櫃,以免防礙通道。

我們依舊來到客廳的桌前。我問為什麼村子看起來好似在遷移。

「要拆建成大樓了,大家都等著這一天,大樓值錢呀!大家一輩子都獻給國家了,最後剩下這房子,可是蓋好也要付錢的,老人家沒錢,只好孩子付。」

「不要付很多吧?」

「基本成本,轉賣可以賺養老金,可是賣了房子要住哪裡呢?若要住下來,將來得利的是孩子們。」

「什麼時候動工?」

「下個月,預算已經下來,為了消化預算,自然就急著動工,大家也只好遷出去找臨時住處。」

我的疑問當然是老太太將遷往何處?她整理好的衣物將拎到哪裡?幾次來到老太太家,都只老太太一人,平時她自己拖著菜籃車過馬路去市場,自己把衣服扔到洗衣機裡,自己把衣服高高掛在曬衣桿上,自己把漂白水稀釋在水桶裡,戴上防水手套、攪動水桶裡的抹布、擰乾水分擦拭流理台和馬桶。

「看來今天大家都忙著搬家,巷子裡有好幾部小貨車。」

「唉,村子裡都是老人,假日孩子們有空才回來幫老人家搬,大家陸陸續續搬,這村子就要空了,明天會更安靜,到了月底,大概只剩那幾隻野貓,下個月推土機一來,這裡夷為平地,不會剩下什麼,野貓也得到別的地方找食物了。」

她停頓下來,表情嚴肅,望著窗口的陽光,陽光照在玻璃、窗框、院子的花草和聖誕紅寬大的葉子上,紅磚牆上攀爬的茂密長春藤鮮翠閃亮,而這一切將淹沒在瓦礫中,被送上卡車載到廢棄場,也許我該錄下推土機推倒房舍的聲音,做為這棟房子消失的證據,為曾存在這房子裡的聲音做一個結束的紀錄。不過,我可能想太多了,沒有人會為即將消失的房子留下毀滅的聲音,留著聲音已經沒有意義,房子不可能再出現在巷子的任何一端,它將只在曾見過它的人的記憶裡,或者無足輕重地被遺忘了。

老太太點燃一支菸,她不問我介不介意菸味,吸幾口,向空中吐出煙圈,像要把這房子薰出菸味,她在煙裡訴說,下午她的兒子會來幫她整理行李,她並不想搬去和兒子住,若不是兒子堅持,她原打算在外頭租房子,但她若那樣做,別人,包括眷村的老鄰居會以為她的兒子不孝順,為了兒子的名譽,她勉強在那裡暫居,兩三年後,大樓蓋好了,她要搬回來自己住。

「兒子家離這兒不遠,週六我們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話。」老太太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在兒子家裡進行錄音記錄,也許她認為這是件私事,不想兒子干涉其中。基於職業紀律,我將遵守委託人的吩咐。

我們溫了壺茶,她像在用茶香清洗口腔裡的菸味,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我攤開筆記本,經過兩次記錄後,筆記本上凌亂無比,我習慣這種凌亂,喜歡安靜旁若無人的盯著筆記本盤算那些註記的意義和串連方式。錄音機在左手邊,我正想按下錄音鍵,老太太站了起來,走到通道又踱回來,說:「來看看這房子吧!」

後院有棵橘子樹,現在不是結果的季節,它將不再有機會結果,花圃裡種植許多不同種的灌木植物,老太太說,過去朋友送或孩子種的,花圃用紅磚並排圍起來,另一面是牆,牆外是另一戶人家,主宅的右側是一列加蓋的長形房子,有四間面積不一的房間。

「這是個大宅,當初的院子大,我利用院子的一部分加蓋了這排房間。」老太太說著,卻無意打開房門。我從門邊窗戶的毛玻璃望進去,隱約可辨識一張床一副桌椅,一個書櫃或衣櫃,就沒有別的東西了,較大的那間門邊有個通風口兼視察窗,可以看見裡面堆著老舊家具。她只簡單說,以前孩子們還小時住的,現在用不著這些房間了。走回主屋,來到一間小臥室,牆上掛著明星海報,那年輕妝容妖媚,穿著無袖上衣的女明星,推算起來,海報上的明星如今應有五十幾歲,使人懷疑這幅海報已經掛在那裡二十幾年了。對門的主臥室擺著兩張單人床,中間以一隻床頭櫃隔開,一面是壁櫥,一面是窗,窗外是曬衣的陽台,桿子上掛著幾件尚未收下來的衣服,略微遮掉光線,使室內昏暗。她拉開壁櫥裡的一個抽屜,拿出大姑送給她的八十歲禮物,那個A4大小的紙盒,語氣輕柔的說:「這個東西請妳帶回去幫我保管,裡面是一本照相簿,請妳有空時翻翻那些照片。」

「這是很私人的東西,您不自己留著?」

「我兒媳來替我打包,每樣東西都會經過他們的手,這項我並不想和他們分享。」她說的時候臉上有一股堅毅的,像老早就做了決定的神情。我將那滿載著回憶的相本收下,她找來一個紙袋讓我可以放進那紙盒。(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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