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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詭辭家
詭辭家
◎周芬伶 圖◎唐壽南
語言真是狡猾，你也是，每當你迷戀某個女人，譬如你喜歡洪尚秀電影《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而迷上女主角李恩珠，在網上瘋狂搜尋她的一切，她自殺之後，你夜夜抱著她的照片哭泣，你把這種迷狂指為「投射」。
縱然你擁有交往多年的女朋友，還是常常在投射中，有次你迷上一個長得像茱麗葉．碧諾許的女孩，搭火車汽車過山過海去看她，連要說的話都寫成劇本，每一句台詞精心設想，那女孩還是沒愛上你，這已構成精神外遇或背叛，但你擅於置換語詞；「這不是愛情，這是投射。」「那什麼才算愛情？」「不知，我只知道什麼不是愛情。」「你是詭辯學家。」「我只是存而不論。」
有一次你「投射」於一個麥當勞女孩，跟她的家人，朋友混到很熟，只有跟她不熟，你追到她山上的家，死纏活纏，互吐一些心事，你還發揮弄臣的本事說學逗唱，她還是沒反應，退而求其次「投射」於她的朋友，她對你有感覺但不肯定是否是愛情。你們交往三年，其中兩年在外島當兵，你每天對著電話嘶吼著瓊瑤的台詞，隔海送花給她，然而她還是不喜歡你的「投射」，退回你的花，躲著不見你，你徘徊於她家門口，有日撿到一隻被棄剛出生的小貓，天生殘疾的牠會漏尿，你最後「投射」於牠，養了十幾年，雖然你常碎念牠到處漏尿，生活習慣很差，但不離不棄算是最長久的「投射」。
愛在賦比興蔓延時
你終於擁有命名為「女友」的女友，你每天載她從南部到北部上下學，九彎十八拐走千百趟，看中醫、口考、論文發表會兼探她父親的病，他直到臨終還以為你是她的同學或運將，因為你從不自我介紹或與人寒暄，她的父親驟然過世，末了你還開車載女友參加葬禮，如同哀家屬只差披麻帶孝，喪禮後骨灰直送到金山那頭，你的車在送葬隊伍中來來回回好幾趟，你這隱形人如影隨形，我說全台灣的石油都被你吸光了，這樣還不算愛情嗎，你說因為這個名詞被講爛了，你如空屋情人只看與做不說，女友的狗狗死了火化成灰，她家人不肯存留，現今骨灰罈還存放於你床下。你以一隻貓或狗銘刻愛情，並超越生死。
「投射」會引來一隻貓，然後造成傳染，讓他人掉入一隻狗或貓的圈套，聽完你的「投射」，兩隻貓闖進我生活，這種「貓熱」，是愛情的變種嗎？
人們以貓狗做為愛情的證物，分手造成許多流浪貓狗，那日不意中逛進貓狗市集，天啊各種世界名犬大集合，那有主人的打扮嬌滴滴，活蹦亂跳；那被棄養的眼神哀戚，蜷曲著身子不肯見人，也有那剛出生的混種狗，非黑即黃，這是令人心碎的公園，經濟海嘯波及貓犬，被棄的都是大型犬與有病的貓，我看著一張張悲傷的貓臉狗臉，眼睛酸楚，在暮色中誤以為闖入阿修羅地獄第十九層，有貓的枉死城狗的奈何橋，及不在場的兇手與罪人，我不敢帶回任何一隻，這種投射太殘忍了。
關於投射，看來比愛情複雜。是否現代人皆有愛的障礙，對語言的懷疑，就像詩人奧菲走進鏡中，在鏡宮投射的世界，說出不可思議的話語？
我知道的投射是另一種，有個女孩小學時將迷狂投射於橡皮擦，每天的零用錢都去買同一牌的橡皮擦，小學六年屯積好幾箱；中學時喜歡美工刀片，剛開始一片一片買，後來是一盒一盒買，一直到腦中有個指令說「夠了」才停止；譬如我對物品蒐藏的迷戀，亦是無理可說，就像出麻疹一般，發過燒就好了。
也許我們太怕愛上誰，故而言在此而意在彼，愛在賦比興蔓延時。
於是你又把「性欲」置換為「焦慮」，說「我不是沒有焦慮的人，我的焦慮很強。」我大概了解你的意思，你把性視為剝削，不如自駭消魂，你對自己的性別感到羞恥，「我會解決自己的焦慮，總有辦法的。」。在語言上斤斤計較的你雅言與穢語並進，有時你會寫出如哲人詩人般的語言：
生命的原創性也許就是如此
一出生就註定致命 夭折
跟生命不斷重複自己的庸俗比起
死亡的原創性極高
發生也許就是一個死亡的過程
我們只是背著它走入瘖啞
可惜我學了幾十年都沒把自己教好
行路時切記不可頻頻回頭
妳忍不住回頭 妳忍不住大喊
妳忍不住不可原諒地大喊
在妳不可原諒的大喊裡頭
隱藏著凍結這種死亡的祕密
詩人的腳步 戀人的月光
嬰兒的頭項 大海的聲浪
像美麗鮮豔的食肉的花一般
它對著我們綻放
令人甘願冒險把頭探入
一窺究竟
歪語正著，正語邪現
另一方面你搞怪時整天穢語不斷，而且都是很本土的粗口「趕羚羊」、「贛林老木」之類，講台語時，故意在對方講完時說「哪照你阿尼講」，或者用國語說：「你喜歡洋劇還是韓劇？」這源於你長期照護八十幾歲的祖母，她患有失智症與穢語症，愈到晚上愈有活力，她一路走你一路跟，怕她跌跤，她吐著長串的穢語：「沒見笑查埔郎，歸日隊我走來走去是欲去赴死嗎？臭賤查埔……」晚上怕她亂跑你夾住她睡在一張小床上，她的手伸入你褲中抽你屁股，你說「阿嬤你欲做什？惦惦麥頂動。」阿嬤瞪著你說：「沒見笑，查埔甲查某睏鬥陣，趕羚羊……」長期疲勞轟炸，語言對你已失去意義與分別，你像多聲道喇叭，隨時轉換聲道，直至語言傾斜，歪語正著，正語邪現。
穢語一般只屬於某種階級的男性，或者失控的語言狀態，在爭吵的場面為多，我曾經在火車上聽見一軍校學生滿口穢語，每一句都加料，女性只敢在無人時小聲詛咒，滿嘴穢語也是語言的暴力與反叛，老人得穢語症的以女人為多，只緣語言壓抑太深。
你的祖母終於在一次摔跤中倒下來，全身癱瘓，語言功能喪失，意識有時清楚有時混亂，還不斷躁動想罵髒話，然說出的話只有嘴形，你坐在旁邊替她說：「趕羚羊？贛林老木？臭賤查埔？嗯，我知道。是不是尿尿了？等一下替你換尿布。乖！」
於是你又將「分裂」改寫為「無感」，每當你憤怒或不悅時你常說「無感」，你的父親有暴力傾向，常把你痛打一頓，然後為你敷藥或抱在懷裡說「一切都是為你好」，或者在父母大吵離婚時，將你推到兩造中間說「你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你的無感時刻於焉來臨，「矛盾」、「衝突」、「分裂」、「選擇」，這都是你害怕的名詞，讓你陷入無感中。當你投射於另一已婚女子，一樣開車轉戰台灣，吸食大量石油，還跟她的孩子打成一片，你喜歡介入他人生活，就像駭客入侵般讓系統癱瘓，女友因此遠走她鄉，兩方都逼你「選擇」，你不願選擇，結果兩者皆當機，再也不回頭。
文字的「龜裂」與「錯位」
要理解你是如此困難，只有到你網誌察看，你喜歡「龜裂」或「錯位」這些名詞，你更懂得「發噱」，那是語言繁衍自己，像嘉年華一樣，你的網誌又硬又長，寫一小事動輒五、六萬，網友紛紛求饒，你「投射」於李恩珠或保羅．策蘭，用一萬字解決「焦慮」，再用一萬字解決「矛盾」、「衝突」，出現的是十萬字「無感」的文字，因為你不做任何「選擇」，只有不斷「龜裂」與「錯位」，譬如：
你不需要親身見證體驗，你不是生命的見證參與者／你是眾文本的轉述者與技術高超的抄襲背叛者。／你的肚子裡頭裝著古人留下的陰柔密技腹語術／是跋扈又霸道的傳統底下的個人才華的持有者／你只是讓文本與經驗經過他或穿透他，／然後自己用私家製的文字與想像／的捕夢網去擄獲它，如此而已／當然，你需要有卓越的觀察力或者，／說是讓A與B成為C或不只是成為C的敘事幻術／但在先驗與後驗，在體驗與靈視之間／始終有一道鴻溝無法跨越。／你相信先驗 相信靈視 相信自動書寫與幻覺／巫士唐望的煙 大於那堆熊熊的火焰／相信理性 相信懷疑 相信這個世界充滿希望／或者總有一天終究虛無
你是很會寫字 說服力極強 具有高度傳染性的精神病患／你拒絕直接體驗生命，生命太無趣了 或者根本就是跟意義無關／你只攝取生命有趣 有意義的那部分
你是任性吹毛求疵的／你可能花個五年十年用文字積木蓋起一棟意義大樓／卻百般焦慮悔恨旋即讓它毀於自己的手上／煙火在爆炸的時候總是比在地下漂亮很多 不是嗎／結果其實他只是間接讓生命分泌衍生出來／的各種文本 紀錄 影像 作品等等媒介來體驗他們而已／你們對生活一無所知，連釦子怎麼扣都懶得學／這個世界是自我不斷的延伸延伸／你只是喜歡看著無止盡的自己／不斷的出現在世界各處／然後用自己的文字去把所有的空白填滿／你總是用文字摘著花瓣，不斷呢喃著：「我喜歡自己，我不喜歡自己，我喜歡自己，我不喜歡……」／你的癥狀其實就是自戀併發歇斯底里／先天性的無定向喪心病狂自我暨文字崇拜症候群
有時你說得愈多，我愈不懂你在說什麼，也許你沒什麼話要說，只是不得不說，過去我的確過於相信語言，也製造過許多無意義的語言大樓。但如果你知道，我此刻的激動如此無來由又不可抑遏，那是什麼力量攪動著脆弱神經，文字如潮水般席捲一切，無能掌握的靈感女神啊，你是如此輕盈狡猾，如蛇般滑溜，而我能使用的只有以不可信任的文字繩索套住你，如果我懂得高歌與舞蹈，或許能抓住一絲真實的面貌，或者如排灣族傳說中兩眼會焚燒的奇人帕利，他能用眼睛穿透他人的思想，透視一切，同時燒燬一切。
我們對現實愈來愈陌生，愈來愈不會寫字，電腦書寫與上網團購種菜偷菜究竟有何區別？一樣要書寫且有小說般的情節與高潮，如此我們一提筆錯別字滿天飛，連板書也寫得七零八落，我拿著粉筆尷尬地癡笑，想不出要寫的字，唉，連我也「無感」，「錯位」，語言用太多產生龜裂的現象，除非我們關上電腦，跟隨保羅．策蘭被關入集中營，巨大的痛苦讓他的腦袋粉碎，以靈視看見文字也跟著進入毒氣室；或像杜思妥也夫斯基，走入西伯利亞草原，進入死屋不願變成蟲豬而做文字最後一搏，那只剩一支筆了，且是薩德侯爵的鵝毛筆，寫出無法見底的心靈之黑，那時文字或許會「歸位」，能說出一部分真實，如同你深愛的策蘭說：
用一把可變的鑰匙
打開那房子
無言的雪在其中飄動。
你選擇什麼鑰匙
往往取決於從你的眼睛
或嘴或耳朵噴出的血。
你改變鑰匙，你改變詞語
和雪花一起自由漂流。
什麼雪球會聚攏詞語
取決於回絕你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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