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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3之1替身
◎郭強生 圖◎唐壽南
莎倫午夜時從她的店裡打電話給普山，告訴對方現在坐在吧檯的一名男子應該是他族類。
普山近來養成了三更半夜逛7-11的習慣，奇奇怪怪的小零食泡麵或眼花撩亂的各式油切烏龍雙茶花，都可以讓他打發不少失業後的時間。他把手機夾在頸腮，擔心它隨時要落地，一手抓了溏心蛋三明治，另一隻手正要去抓一包米果。莎倫聽起來沒太醉，但是普山認識她快二十年了，知道她偽裝清醒的功力。他跟莎倫說今天他不打算出門。
他已經一個月沒出去喝酒了，即使總暗自期待，吧裡的某人會突然注意到他的消失而來電邀約。但莎倫的電話並不在他的期待名單中。他甚至有點不耐煩，除了她，他的生活圈裡竟已經沒有誰還會定時撥通電話來。普山極抗拒這種樣板關係──男同志身邊都會有一個缺男人愛的女性密友。這句話如果說得更露骨一點，也許每個男同志都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女性朋友，讓自己誤以為可以妥協接受與她步上紅毯。普山甚至私下壞心眼又歉疚地為這句話再補下文：如果女方從此沒有成家的可能，她將是男方後半輩子很大的麻煩。
「你在幹嘛呀？要不要過來？」
「我在看保險套，可以嗎？」普山沒好氣地：「保險套放久了也會過期的，希望妳沒有這個困擾。」
莎倫不屑地嘖了一聲，隨即咯咯發笑。「過來呀，也許今晚你就用得上了。」
普山不懂，她為什麼這麼容易被自己逗笑，每次酸她都適得其反，好像是他在掏空心思取悅她似的。年輕的時候，周遭的朋友看他們鬥嘴覺得這兩人真配，老夫老妻的。可是普山不老，男同志不可以老，雖然普山的年輕多是得自基因而非健身房保養品。而莎倫真的是老了。兩人站在一塊兒，已經沒人會信他們同年。不知何時起，普山發現自己也跟著她店裡的bartender喊「倫姊」：倫姊叫你，倫姊在嗎，倫姊又喝醉了麼？普山不是不知，這聽在莎倫耳裡有多殘忍。
「我不是說了嗎？我有沒有炮打不用妳操心啦！我要排隊結帳了，掰！」
每次像這樣掛了莎倫電話，普山都會有片刻恍神，想到自己以前失戀時她是怎樣耐心聽他嘮叨。普山有種奇怪的感覺，莎倫或許從他的肉體競逐故事中得到某種移情的快感。雖然他目前的日子過得乏善可陳，但普山此刻最不需要的便是莎倫又來介入他的感情生活。
凌晨十二點半，照往常一樣買了一堆無用的日用品拎回家，普山不知道該繼續播放昨天已開始進行的日劇DVD，還是從書房角落的誠品購物袋裡挑一本不知多久以前買的翻譯小說。
這一個月來，他都在奉行重新打造自己的生活。在嘗試了諸多求偶方式都失敗後，他開始相信重點不在為什麼好男人都死會了，而是為什麼已經死會的男人對他這麼有吸引力？普山發現可能是因為，長時間居家會讓男人多添了一種神祕感，而他正打算開始為自己打造這種氣質。結果被莎倫一攪局，他從進門後就惶惶不安。此時坐在她店裡的那個男子，該不會又是個死會的吧？他想。
莎倫很瞎，不光是她看不出對方是不是有人，就連喜歡的是不是男人她的判斷也不準。普山回想起來，她的瞎還分成兩階段；羅傑的事情發生之前，她對每個普山帶去她店裡的男人都不欣賞，鐵口直斷，應該都是有老婆的跑出來玩；之後，她忙著想讓普山轉移注意力，凡是去她店裡喝酒的單身男人，都被她說成是普山的菜。普山不免懷疑，這根本是，莎倫騙他過去陪她喝酒的技倆。
（該死又想到了羅傑……）
那時羅傑總會問他：倫姊怎麼看我們的關係呢？莎倫的話普山不想轉述。如果羅傑和他的BF緣分夠深，你想拆也拆散不了。緣分不夠深，他和他BF散了，最後也未必跟你在一起。她憑什麼這樣唱衰他？更可恨的是，還真的被她言中。莎倫勸普山切切不可做那個不安分的第三者，要做就得裝傻。普山心想是喔，到頭來就跟妳一樣，十年守著那個有老婆的男人，最後又得到什麼？酒愈喝愈凶而已。
真正教普山正視莎倫已經在酒精中憔悴不堪這個可怖的改變，是兩個月前那晚，她毫無預警出現，踏著踉蹌醉步，臃腫俗豔地走進他喝酒的地方，不管一屋子男同志驚訝揶揄的偷笑，逕朝他喊：誰？哪一個？哪一個把你甩了？普山當時巴不得火警鈴聲突然響起，眾人一哄而散。天哪，他望著癡癡對他傻笑的莎倫近乎羞憤。那感覺像是看到一種毀滅性的命運迎面而來，教他不得不偏過頭去。他從沒想要做悲劇英雄，但眼看著和莎倫二十年的交情正猶如沉船，他仍難下決心棄守。他還年輕，至少看起來是。普山害怕自己連這一點「看起來」都要因為過於為莎倫擔心而提早被消磨殆盡。
被莎倫酒醉這麼一鬧，那家酒吧他回不去了。被她揪出來的傢伙矢口否認跟普山有牽扯。普山也知那並不算撒謊。跟羅傑分手後，在吧裡的普山那一臉對人討好的笑容很寂寞，也很卑下，讓人忍不住想去撩撥一下，算是施捨。只能怪他經常輕易就把調戲當了真。
●
過了半個小時後，莎倫又來電話。「噯問你一本書，過於什麼的孤獨？還是孤獨太過於什麼的，你聽過沒有？」
「搞什麼啊？」
「我跟你講的那個客人啊，我們在聊書──噯噯，我讓他跟你說──」
不由得普山抗議，話機已經轉了手。那端出現一個低柔的男聲：「咳咳，她把電話塞到我手裡，沒辦法。」
「她是不是喝多了？」
「大概有一點吧？」那人說起話來帶著時下少有的字句斟酌：「今晚沒別的客人，老板很好客，一直留我。你好，我叫大衛。你介意我把電話還給她嗎？」
再聽到莎倫的聲音出現，普山簡直想尖叫，這麼露骨的拉線？「是他一直坐在這兒的，我又沒說你是……」莎倫無辜地嘟噥著：「老喜歡怪人家！人家關心你一下都不行喔！」
普山要她把電話轉給酒保阿明，她回答說，阿明今天請假沒來上班。普山不禁又擔起心，莎倫女流一人在店裡，沒有熟客只有一位從沒聽過的大衛在場，如果……「嘿嘿，」莎倫大概沒真喝醉，聽見普山的警告便把話筒摀近嘴邊：「能發生什麼事？跟你說了他是嘛，白白淨淨你會喜歡的──」
話機又易手，莎倫的聲音退到背景：噯你叫他過來喝酒啦。「這是大衛。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把電話交給我──」那個像播音員的聲音又出現，原本斟酌的語氣更遲疑了：「嗯，你會過來嗎？」
大概不會吧，普山回答。兩個從未謀面的人在一陣靜默中尷尬著。那個叫大衛的終於又開口：「那麼，改日或許還有機會見面。」
莎倫又回到了電話上：「好累喔。」
「那就早點打烊嘛！」普山不忍，語氣柔和下來：「好啦我明天早點過來，今天太晚了。別再喝了，喔？」
他們在凌晨一點二十八分掛上電話。莎倫最後的這通已接來電顯示，將一直被普山保留在他的手機通話紀錄裡。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會是他與莎倫今生最後一次的交談。
●
酒保阿明在電話上劈頭一聲「倫姊死了！」就開始哭，沒多說什麼，因為要趕著通知更多的人。手機這個發明讓生與死的距離都改變了，普山心想。為什麼阿明仍然用的是莎倫的手機通知眾人？普山在看見來電顯示時，莎倫分明還是活生生的。而且他用的還是慣常接莎倫電話的口氣：哈做啥？──沒想到白目的阿明竟是從莎倫手機通訊錄上，尋找一個個他認識的人名開始撥號。普山母親過世的時候，他與父親兩人坐在張口吐出黃色海綿的舊沙發上，攤開那本還印著民國七十五年的記事簿，斟酌衡量頗費一番思量，才抄出一份夠親近的人名與號碼，這些人才是必須在第一時間報喪的。莎倫的家人不在台北，她和家裡十多年前早就鬧翻了。這聯絡工作落到阿明身上，拿著她的遺物手機猛按通訊錄上的號碼。這讓普山突然糊塗了，這樣，他還算得上是莎倫的親近故友嗎？阿明沒交代清楚，只說昨晚──不，就是幾個小時前的今早，莎倫回家後，連高跟鞋都還沒脫，便在浴室中倒地不起。
普山刪掉阿明的來電紀錄，失神地望著手心螢幕上剩下的前一通，一點二十八分的已接電話。
坐在捷運車廂裡，感覺死亡彷彿就像車窗外的站牌從他眼前滑過。凌晨一點二十八分的當時，他與莎倫像是還在同一節車廂裡，天知道莎倫一瞥眼看到了窗外月台上的什麼東西，也許是某個字、還是某張臉，讓她想起了什麼，無預警就丟下他，普山再抬眼她已早無蹤影。捷運規律地繼續搖晃著，車廂裡所有的人都面無表情盯著普山，看著這個眾目睽睽下無聲慟泣的奇怪男人。
他們不會懂，沒有人會懂，即使莎倫的那個男人後來跟普山說，檢察官來勘驗過，應該就是單純的酒醉引起突發的心肌梗塞。普山很難相信這種說法。莎倫的家裡只有一個小妹從嘉義上來，沒表示任何意見，只說一切尊重姊夫的意思。姊夫有元配在家，只出錢不出面，莎倫一死也算解決了糾纏十年的問題。死因不重要了，莎倫身邊的人都可以接受，照她那樣的喝法遲早要掛掉。
但對普山來說，這裡頭有一個結他解不開，他們沒有人在那晚最後聽到，或見到莎倫。沒有人看過莎倫的通話紀錄。莎倫一直叫他過去。莎倫不安。莎倫感覺有什麼事即將發生。但是普山就這樣掛了她的電話。這個看似不起眼的細節，普山不願跟任何人透露。如果他在一點二十八分掛上電話後就去了莎倫店裡呢？這個念頭讓普山幾乎崩潰。
莎倫過世後他連醉了三天，以為他其實有能力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如果人離開陽間都會有個時辰，他或許會在莎倫關店後拖她去復興南路上喝清粥，那麼，就有可能躲過不是嗎？或者，在她心絞倒地的那一瞬，至少她身邊還有一個不算時常關心、但卻經常掛心她的朋友。
第四天的夜裡，普山的手機出現一則簡訊。
倫姊過世，我很內疚。我那天不應該去店裡喝酒的。大衛。
你怎麼會有我電話？你那晚待到何時？打烊嗎？
普山激動地立刻按下回覆追問，同時有種極度被冒犯的感覺。另有他人介入了他和莎倫生死一線的那個時空，這個叫大衛的才是真正最後看見莎倫活著的人。
發送。
然而手機即時回報，無法回覆。原信件是發自網路的訊息。
他想告訴我什麼？普山呆在那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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