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眾島羅列，星群構陣 ---《世界的誕辰與諸物語》的邊緣譜系與族裔切片

眾島羅列，星群構陣---《世界的誕辰與諸物語》的邊緣譜系與族裔切片

◎洪凌 圖◎蘇意傑

歷經四十年、娥蘇拉．勒瑰恩打造的非線性時間宇宙是集結美好錯植與神來誤手的棋盤圖景。作者暱稱這系列為「伊庫盟物語集」（Ekuman Tales），官方總稱是「瀚星故事環」（The Hainish Circle）。相較於常見的科幻敘述，「瀚星故事環」如作者比附，錯亂多重的時空樣貌是一隻貓形神祇把玩絨繩線頭、耦合地織就天外奇景與敘事歧路。鋪陳大宇宙主導歷史結構的系列，竭盡所能地讓設定與時空造局都服膺編年體系的無所不包網羅，儼然是絕無體液滲漏可能的世界／身體完美形塑。外化於此種模式的「瀚星故事環」充滿絕妙的罅隙、唐突的錯置（或並置），勾串此起與彼落的軼事、典誌、外傳、附加篇章。此書寫形式容許作者返回彼方彼時的寓言異域，改寫（重撰）等待被續接或異音合奏的始初曲調。

修繕情感政治

如同小貓嬉戲錯綜的絨線圈，重返的姿勢與力道乍看漫不經心，實如庖丁解牛般爛漫絕頂，差之毫釐即是另一種敘說模式。《世界的誕辰與諸物語》是勒瑰恩在自身的既定宇宙巡弋採集，無目的式的班雅明式漫遊者錯落光點，無甚關連的星辰同時精緻媾和出物質、時空、主體、思念等交相薈萃的人類學日誌。故事的情感政治與咫尺天涯「異狀」如一朵被小貓利爪撕裂勾勒的花朵，有時是類似花紋的傷口，它們組起宛然晶瑩、回顧與眺望並置的星陣。根據自序與眾聲互異的相關評論系統，此書的故事環是對前作的重寫改竄，也是某些訪客（或故事主角）闖入橫陳於天際島嶼的復返與惦記。我將勒瑰恩的複合小調讀為作者銘記並修撰從《黑暗的左手》與《一無所有》這兩部代表作出版以來的性／別、情欲、階級、主體交易、故居與外邦等遺留殘痕；這些插曲、後續或前傳既是誠懇美味的補完，弭合讓作者惦記的未竟未了，亦如酷兒學者賽菊維珂（Eve Kosofsky Sedgwick）所稱的「修繕情感政治」。

請繼續往下閱讀...

〈卡亥荻風貌的成年式〉（Coming of Age in Karhide）是坦然輕盈、毫無彆扭或罣礙的冬星跨性別／酷兒情欲生態工筆圖，它無視大敘述箝制，恣意探究爐灶、母系氏族、雌雄身體變遷與性活動結構。此故事慧黠回應《黑暗的左手》甫出版時的盛讚與犀利責備。勒瑰恩重新撿拾冬星性、身體、愛欲交換等子題，鑲嵌繡置於有別異性戀生理男性視線、進步史觀思維、直線時間中心歷史的陰性家族譜誌。透過主角（愛柏氏族的索孚）的酷兒少女視線，我們追隨她／他忐忑但躍躍欲試的卡瑪屋性啟蒙，品嘗多元雜交的歡樂與伴隨的憂鬱恐懼，身體變化如月球週期的生命模式，社群成員流轉於跨性、男女不分、既陰且陽，嫌棄「變態」地長久居留於同一種性別化身體的怪胎……充當模糊背景或一筆帶過的多元性別身體從光暈的帷幕紛紛綻放於前景，大剌剌搬演只有多元跨性族群方可能成為比喻的身體與生命實踐。

對照之餘，〈賽亟黎星球情事〉（The Matter of Seggri）以嚴酷的多重敘事角度說出性別壓迫的可能淵源與莫名究柢，道出集體宰制並奴役某種特定性別／身體、因而敷衍的正當化國家機器暴虐與性／階級寓言。本篇的說故事方式彷彿亂針刺繡，揪結官方史料、旁觀者（天外訪客）不同的性別成見與政治、位置互異在地主體的告白、瀚星訪問使節的洞觀視線，恍恍於黑光彌漫的微影描繪一場生理男性成為受宰制者的星球族裔紀事。勒瑰恩對於性別壓迫的描繪並不熾烈決絕，隱身寄居於瑣碎片斷化告解體書寫的幽微溝渠，分明追索不同的性別如何成為階級部署的高位與底端，權力與宰制機器的運作如何讓系統性的身體奴役從無到有，理所當然得彷彿從星球的胎動誕生。

跨生理性別的情欲結構

人類學系統的培訓造就勒瑰恩探究邊緣族裔的強烈興趣。她的伊庫盟再現且比附了光點森羅狀的南太平洋諸島嶼，每個小島（星球）是活靈活部族生態的培養皿。在1994年的〈另一遭故事，或是內陸之洋的漁民〉（Another Story or A Fisherman of the Inland Sea），作者形容自己是誤打誤撞到化外奇域的訪客，描繪歐星（the planet O）結構精巧的日夜雙部族四重婚姻。締造歐星日族與夜族雙重婚姻的前提，「同部族者不可進行情欲活動」的圖騰取代常態地球人類視為內化禁忌的生理血緣交合與同性戀愛欲。在本合集，兩篇爬梳（跨）性別、屬性部族（moiety）、家族譜系、荒遠生命等元素的創作深入描摹歐星的情欲結構與歧異情境。〈此戀無可逆天〉（Unchosen Love）的陳述何謂「灑多翋圖」（sadoretu）四人雙部族的愛情／婚配公式，其獨特的性質與效應驅離了性別與單獨婚配（monogamy）可能凝聚的階級暴力。如作者自稱，〈荒山愛欲之道〉（Mountain Ways）與〈此戀無可逆天〉都是「調侃禮儀成規的喜劇」。前者的焦點在於禮儀與性別藩籬的雙重跨越，趣味洋溢地揉雜酷兒性別與族裔成規，可謂一齣溫柔歡愉模式的《藍調石牆T》（Stone Butch Blues）與《男孩別哭》（Boys Don’t Cry）混血版本。以跨性別T為主人翁，〈荒山愛欲之道〉表達性別翻覆成為錯亂族裔成規的關鍵，讓不同性身分的角色得到持續交流的理解與同感。就酷兒學者鶴柏斯坦（Jack J. Halberstam）的說法，異服的跨性別T是酷兒性別（queer genders）最內省但也充滿閉鎖性（mostly blocked）的主體性，勒瑰恩透過幻設性的社會裝置讓跨性別T找到安身（體現自身多重性別）立命（滲透並改寫僵硬石化的自身與三位伴侶）之所在。阿卡爾／伊恩諾的身世與經歷為他／她砌造既是異服者（passing woman）、亦是跨性別T與跨性男性的多樣性別模本，他／她以男性身分嵌合於日夜雙婚的四組模型，跨了生理性別的存在是弔詭的逾越，同時打破三名婚配伴侶的心結。

作者對於伊庫盟肇生者的瀚星（Hain）與其社會文化著墨甚少，以含蓄的姿勢將它設定為再現遠古文明的長老行星。在本書前，透過罕見的幾則短篇小說如〈簫碧星船族說書〉（The Shobies’ Story）、〈某位為民服務的男性〉（A Man of the People），讀者稍窺瀚星文化的幾許眉目與線索。瀚星的奠基史早於三百萬年，擅長基因操控與生命培植，運用「屯墾」技術改造特定生體屬性，將人類種子散播於伊庫盟眾會員的各色行星。瀚星人並無性別或情欲層面的位階排序，擁有在不適當狀態封鎖生殖機能的肉身特質，此為勒瑰恩對於物種生殖中心的性別政治回應。在政治層面，瀚星婉拒將自身居於宇宙上王位置，其運作的跨文化方式與殖民擴張的軍武攻略反其道而行，柔和且姿態從容，派遣「搭配共時傳導機的單獨使節」（one envoy with one ansible）進行第一度文化遭遇。而〈孤絕至上〉（Solitude）與〈老音樂阿桑與奴隸姑娘的故事〉（Old Music and Slave Women）則取樣兩名瀚星主體的成長故事與觀照視角。前者是瀚星人類學家成長史，將內省性、孤自主義（solipsism）、劫後歿世（post-holocaust）景觀、魏晉男性隱士哲學的處世姿態，準確且跨越性別地翻譯為女性主體觀視冷沉內在性的荒蕪世界行旅。後者的主角是瀚星男性使節Esdardon Aya，他在激烈拉鋸於奴役／宰制關係的雙星微瑞與雅歐維扮演不只觀察者的在地融合使。老音樂是演員亦是觀眾，穿梭於追求解放主體與前殖民主的不對等沉痛糾葛。這篇故事讓老音樂重置自身，與雅歐維行星的前奴隸女性共享艱難的解放後情境，處理彼此如鏡中內外「異／己」的不同與類比。

異質生命表述的連續體

《世界的誕辰與諸物語》最後二篇體現遠古起始（神性時間）的終結，以及啟動新章（後人類星球殖民時間）的航曳終點。〈世界的誕辰〉（The Birthday of the World）沿用埃及、馬雅、印加帝國等古王朝的皇室血緣通婚與「帝王即神」概念，優美蒼涼地鋪陳現代性的竄起與神人同形世代的寓言性殞落。此篇平反了作者在書寫《黑暗的左手》時期無法盡情的某些議題，諸如概念性第三人稱（尤其是神）的性別、雌雄共有的超越性存在座落於有限肉身，對比於常態時間（地球異性戀男性時間觀）的神話時間運作於現實場景。本作品讓「君王／神」即臨肉身的模本為複數（陰陽雙身）形式，並讓女性成為「君王／神」的主位，明晰訴說一個矗立於伊庫盟版圖邊陲或早於瀚星滋生文明的界限概念神話（limit concept as mythology）。

充當漫長夜曲的七重奏外一章〈失樂園〉（Paradise Lost），套用世代星船（generation starship）、出走伊甸園、天界征戰等跨類型文本模型，展演天使（浪跡後人類）身世族裔。作者以沉靜抒情的描繪，揣摩世代星船的生命群從被迫浪遊到逐漸自主，締造陌生家園的時空重置樂章。

英文科幻小說的版圖不乏關注性／性別、族裔、邊陲身世的作者，從二十世紀的後半迄今滋生出一股共生互動的同感譜系。較早期的開路者除了勒瑰恩，作品薈萃後現代敘述、反父權編制與冷調幽默的酷兒／性別宗師如拉斯（Joanna Russ）、嫡雷霓（Samuel R. Delany），讓眾多同志讀者趨之若騖、締造另類她族歷史與T婆酷異情欲社群的先鋒如書寫的「黑暗彼方」（Darkover）系列的布雷德麗（Marion Zimmer Bradley），跨性別酷兒君王開創星球國族誌的芙洛思特（Katherine V. Forrest）。

較近期表現亮眼的中新生代則如擅長精緻魔性筆觸勾勒性別與物種跨越的寒特（Elizabeth Hand），焊接童話原型、母系皇族、後殖民權力交戰、東方酷兒陽剛、萌少女生化異人等元素的瓊斯（Gwyneth A. Jones），沿用另翼歷史（alternative history）雕塑技藝，珮頓（Fiona Patton）洋溢多重性愛關係、俊帥女同志、美麗男同志俯拾即是的大布列顛她者情欲史撰述令常態奇幻讀者驚豔，亦獲取熱烈的酷兒讀者群。這些同儕與後輩作家與勒瑰恩一起構成異質生命表述的連續體，樂園（典範）的轉移借喻了跨文化主體書寫自身後設史料的樂趣與愛意。在情愫政治重構、轉輪更迭的彼方，伊庫盟與其他諸世界的物語再度增生轉化，如同天河星陣，如同汪洋列嶼。●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