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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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愛的不久時 3之1

2011/05/01 06:00

◎張亦絢 圖◎顏寧儀

1

我還記得我碰到Alex那天,我看的是哪一部電影。

那是一部叫做《沉默的國度》的俄國片。片子很美。像電影《天使夢想的生活》一樣,主角是兩個年輕女人。在這部片中,其中一個是聾啞,聾啞並且說謊成性。

看完電影,我處在常有的低潮中,我不能評判一個聾啞者的惡,我不知該同情該厭惡。我對聾啞知道得那麼少。像宗教教人的不要評斷人是簡單的,接下來的問題才比較難,如果不自命為惡的裁判,妳/你是否願意做惡行的犧牲者?

一個人不能對椅子或綠色的小花手帕作惡,惡的對象總是人,總有人是受害者。雅蓉為自己的辯護之詞中,有個說法,就是她太受同性戀受壓迫的處境所傷害,她的惡根源於此。然而如果我可以說,我不評判,因為我對聾啞知道那麼少,衍生下去,我勢必要接受所有的惡,因為我對任何人都知道得不多啊。

雅蓉認識我時告訴我她有兩個姊姊,其中一個精神不太平衡,十六歲時因為太嫉妒母親偏愛的雅蓉而自殺身亡,十九歲的我被這件事震懾住,對雅蓉產生了無比的憐憫。那時無論她顯得多麼自我中心,我都會好言以勸,如果她任性,我也會容忍。原因就是我以為,她的遭遇離奇而不幸。

大約我們認識五年後,雅蓉才告訴我,她只有一個姊姊,整個嫉妒與自殺之事不但是她編出來的,連這個姊姊也不曾存在,她媽媽根本沒有生過這一個女兒──我記得我曾問過雅蓉有沒有這個姊姊的照片,雅蓉還告訴我:「雅潔從小就不喜歡照相,她的照片非常少,留下來的照片都在媽媽那裡,但是如果跟我媽要,我媽很可能會又一次崩潰。」柯雅潔竟然不存在!對於已「認識」她五年的我來說,這打擊實在太大。柯雅慧──雅蓉在國外求學的姊姊知道這事後,把雅蓉狠狠地罵了一頓,並告訴雅蓉暫時不願意跟她說話,因為雅蓉的行為太過分。──柯雅慧倒是真的存在的,我跟她一起吃過飯。我問過雅蓉:妳為什麼要對我做出這種事?她說:因為我想引起妳的注意。從實際層面來說,我的整個判斷系統都被侵蝕損壞了,我覺得自己像被用垃圾郵件灌爆的信箱。

從此我跟整個人類產生了斷裂。我假設出一個困境:假設我面前有人失足落了河,過去我一定想都不想就去救對方,即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無所謂。可是自那斷裂開始,我問自己,如果落水的那人,是和雅蓉具有同性質的人呢?如果不用犧牲我的性命,我當然會基於人道相救,但是如果會冒生命的危險呢?光是這個猶豫,就對我傷害至深。當我從電影院走出來時,因為人生可能存在這樣不單純的選擇,我非常沮喪。

我一直想把雅蓉對我的傷害做個了斷。但是提出來的分手,都沒有足夠的方法貫徹到底,但就算如此,我仍然從頭到尾,沒有想到過要背叛雅蓉。即使在我和Alex好到一定程度後,Alex要我對雅蓉說明,我也不肯,雅蓉和我並不是露水夫妻那樣的關係,我和Alex之間的事完全超出我的預料。我知道同性戀的路多不好走──我也並不想報復雅蓉。我是我。

在那一天,即使我是非常不快樂的,我仍然依約,依我對自己的約,去為雅蓉拿一個我想她會喜歡的帽子贈品。那是一頂很俏皮有趣的船形帽。上回我經過速食店時看到的,當時匆忙沒進店裡,但我對自己說,下次經過我就要去拿,寄回台灣給雅蓉。

沒想到英雄所見略同,討好的贈品很快就送光。事事不順啊。但在店裡吃完晚餐後,我仍然很有毅力地,把我的法文文法書拿出來做練習。我所在的那間店,就在電影街的最中間。

Alex忽然站到我桌子邊的時候,我感覺他從天而降。他站在那裡長篇大論地說話,顯得有一點憂愁。他說了好一會兒我還摸不著頭緒,他說的是他被公司派到南特出差這一類的事,之後似乎還告訴我他為什麼出差,使我一面聽一面在心裡問:這關我什麼事呢?

他有點像在辦公室做簡報那樣說個不停。我雖然不明來意,但我注意到他站著不坐下,這個小細節使我感激──從以前到現在,常常有人會直接要求坐下,或是問都不問的。

他不坐下,我因此仰著頭問他:你要坐下來說話嗎?

他坐下來比站起來糟糕。他似乎很局促又似乎很冒失。我聽懂了一個大概,他說他在我對面看著我,他看到我桌子上的小小法漢字典,所以他知道我說中文,他想要知道我是哪裡來的,哪一國人,他想要看到我的臉,但是我一直低著頭,他等了好久,我頭都不抬起來。

話題轉到我從台灣來的,他說他去過台灣,他會說一點中文。我想哪有那麼巧的,但說了一下,他不是騙我的。我又叫他說幾句中文,他真的會說,雖然怪腔怪調,但是可以溝通。不是只會說「你好貓」的那種。

他用法文問我更多關於我的事,我答了一些,他問我為什麼來法國,我不知為什麼忘了保持偽裝與社交的距離,道:「嗯,因為我還滿喜歡德希達的。」其實我一定是法文說得有點累了,才會因為包包裡有一本正在看的德希達就這麼說。雖然我說的也是真的。但是自從有次我跟一個心理學系的學生提到拉崗,她跟我說:「我不知道他是誰,妳要問我們老師。」此後,我就叮囑自己要學習用比較一般的主題交朋友,避免提到一些書或作者的名字。所以當我說完德希達之後,我對自己一下就破功感到非常不滿與挫折。但他馬上說:「啊,但是在這裡,讀德希達的人不真的非常多。」當然啦,我已經覺得煩了,你們法國人什麼都不讀啦。他知道德希達。

後來說到我大學沒讀完就輟學了。他顯得很關心,問我為什麼?我想說「當時有當時的想法」。可是我的法文不能表達我的意思,我開始覺得吃力。他說他讀書時也有一科物理吧被當,他因此重修或是留級一年。我心想:這哪能同日而語。但詫異他的細心入微。這似乎有點超過了。很明顯,他不希望我難過。──他不希望我難過──或是覺得低人一等──我這一生,說真的,並沒有收到過很多這樣的東西。簡單的東西。

他看到我桌子上的電影時刻表,他拿起來像是自己的東西一樣,而且有種不想還我的樣子,他接著開始說起電影。我聽得出他看電影。我沒有顯出我的快樂。我把電影時刻表從他手上拿回來,心裡還有點不高興,想:他怎麼拿我的東西呀!但是我把電影時刻表上他想看的電影片名與時刻,一個一個替他抄在另一張紙上,給他。

我把我的電影時刻表小心收進我自己的口袋裡──愛看電影是非常好的,但是不要亂拿我的東西。──這是我們在互換電話前,我的其中一個感想。

2

我喜歡的作家斯湯達爾曾說:在所有愛情中,最奇特的是,起頭的那一步。是啊我真的這麼覺得,當我回想起我跟Alex所發生的一切,我最困惑的就是,我不知道哪一步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步。

性交當然扮演了一定的角色。但是要如何為我們的性活動斷代呢?在我跟Alex一起過夜的當晚,儘管我早有過我會跟他做愛的神諭,但我仍毫不感到性氣息,我到他床上的態勢完全都是,衝衝衝那樣地沒有顧忌,彷彿那是塊荒地而不是一張男人的床。

我知道他有一點擔心,那使我更得意,因為我什麼都不擔心──我不覺得我們會有性關係,其中一個原因是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做──我就像一個跛子去滑雪勝地,完全不預期自己會從山上滑下來那樣,在別人討論會摔斷哪些骨頭時,我吹口哨上山。

整個事件大約過去兩、三年後,有次我在書店翻開一本夫妻性交大典之類的圖書,這才知道喔有這三種基本體位之類──這也是我和Alex唯三會用的,我甚至懷疑Alex也是臨時抱佛腳,看得甚至也是同一本書──連用出來時的順序都一樣,這真的很像他。

他有次說溜嘴,說他回巴黎找人教他,我詫異極了:「你找人教你這種事?」他一看我不以為然的程度,馬上改口。我反正是隨和慣了,也不追究。怎麼會到那年紀了才第一次看這種書?我也不知道。我之前都在讀德希達嘛,就很滿足啊,並沒有感到有這個需要呀。

Alex並不是沒有經驗,但我不懂,他在我之前,似乎一點都不知道女孩子的性高潮是怎麼回事。他跟我說:「原來跟男孩子的也很像。」──意思是激烈的程度。當時我也想反問:難道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沒高潮過嗎?但我超不喜歡談人隱私,有時Alex說到,我都制止他。他說我反正也不認識他過去的那些女友,我跟他說那是原則問題。我只知道她們在床上都不說什麼話,只有我不斷問東問西,還會加以形容與描述。Alex聽到好笑的部分,還會打我的頭──我非常喜歡人打我的頭,那是我身體中最強的部分。我喜歡它變弱。

那晚我跟Alex說要抱他,他仔細盤查跟他並躺著的我,用中文結巴地問我:「《淘氣的尼古拉》裡,尼古拉的爸媽給尼古拉買了一『盒』腳踏車,尼古拉很高興,『砲』去抱住腳踏車。是,是不是,這種抱?」

我說:「是啦,就是這種抱!」他喜歡《淘氣的尼古拉》,去台灣時蒐集了一堆中文版本。

我在得到他允許後抱他。我才一抱住他,就被個東西撐遠開來:「這什麼?」我慌亂起來,像衣角猛地被怪手夾住懸了空的人,也像傑克‧大地電影中被自動化機關嚇住的主角。Alex用法文道:「不害怕不害怕。不管它不管它。」換他抱住了我。

可是我不可能不管那陌生東西,尤其是我感覺它好像有生命一樣跟著我頂著我,簡直像小時候尾隨我的月亮一樣。我鬆開Alex,趴下去查看:「喔!」──那個男人與女人生理上的大不同,那個我理論上知道它卻完全忘掉了的部位──能怪我嗎?我自己沒有這東西啊。這就是我如何與勃起的男性性器官相遇的經過。Alex沒笑我。他脾氣很好地道:「不怕不怕。我也從沒這樣的經驗。」

據說驚奇是一種最深的宗教經驗,如果這個說法是真的的話,我當時真的充滿了最神聖的驚訝與悸動──「女性中心」真的沒什麼不好的,就因為女性中心地如此徹底,男人才有可能成為某種「奇異恩典」。

我從書本知識所知道的男人,都對自己身上那東西非常迷戀,那一夜,Alex待它的態度,卻像它是不受歡迎的闖入者。我們都開玩笑地用手ㄉㄧㄚ他的東西,他先開始的。好像它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一般。我想那是他為我發明的遊戲。

他緊緊地抱著我彷彿不這麼抱著我們之中有一人會死掉般。──那麼強的情感,真使我反感──我總是被猛烈地愛又被猛烈地遺棄。我的整個青春期都被小蜜的激情弄得悲哀不已。愛得那麼強的人,自己首先就會受不了。我從不強烈愛任何人。或者至少我這樣期許自己。愛,但不強烈地愛。

但那真是值得紀念的擁抱,一次經驗勝於十倍百倍科學與哲學:男人絕對可以終夜勃起並且不改友善。就像Alex對我一樣。強暴的神話一片一片碎掉。我們躺著聊天,我從來沒有對一個人那麼不設防過,那對我本身就是一種解脫。雖然我知道,他並不是不想要。

事情一直到這裡,都可以是一個有趣而非愛欲的經驗,至少對當時已經徹底女同性戀過的我來說,男性性器官勃不勃起,對我並沒有催情的效果。那不過是帶有溫度與硬度的一種弧形物罷了。

我眷戀的是跟Alex在一起時的輕鬆氣氛。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那被我叫做輕鬆的東西,其實就是一種愛。不管我們如何矢口否認,不管我們如何努力逆向行駛,有種非常接近愛的東西就是會出現,不是我愛也不是Alex愛,是我們在一起時就是會有愛,我們都是被動的。

Alex說他不愛我,我從不懷疑。我也不愛他,但有什麼用?那不是一種可以選擇的東西。我年輕時看過一部阿莫多瓦的電影就說過:幸福是具有強迫性的。

法文有一字叫做oxymore,我在抱怨波特萊爾的詩的時候會用到:「老在那裡oxymore,oxymore,沒多大意思。」oxymore,醜陋的美貌,老邁的青春──一種將兩個對立詞放在一起的修辭法──我總覺得那像魔術,是障眼法式的表現能力。我通常拒用。但在回想起我跟Alex的過往時,我不得不oxymore一下,我所經歷的乃是一種,我必須命名為「純潔的性欲」的這種東西。

那夜Alex突然反身,像小雞啄米般一剝一剝地遍吻我的臉,他無法停止對我表達情感。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帶有那麼多感情。那毀掉我。一個生命毀掉的另一個意思就是,新的生命的開始。那瞬間的感情,我就算多活幾輩子也無法償還。

我真正被嚇壞了的是那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純潔的滋味。人的經驗是什麼都要經過比較才知道:我父親拿我的身體洩欲,我母親拿我的身體洩恨,所以我對我的身體沒有什麼感情;雅蓉使我不至於變壞地保持原狀,她不拿我洩欲也不拿我洩恨,她只流露情欲但無涉純潔,她對那一向沒有興趣──這一切,我都是透過比對Alex對我無邪且熾熱的親吻了解到的:純潔的愛是可能的,Alex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我心靈深處的需要,熟練地就像他知道怎麼用手撫慰他兩腿之間的東西一樣。

像解開命運的封印一般,Alex讓我知道他可以純潔,而那是我一生都在尋找的東西。不是純潔,而是純潔的能力。高達的電影《向瑪麗亞致敬》有一幕說得多清楚:我愛妳,就是我把手放妳身上,我把手拿開。手運動的方向是最重要的。我愛妳,我退後;我愛妳,碰不到妳也沒關係。我愛妳,我的手可以從妳身上離開。為了妳。

相信我,這世上純潔的男人遠比我們想像多得多,他們純潔的深度也遠比我們想像的深不可測。那樣不可思議的燦爛的存在,不是知識也不是意志力所能達到的,如果容許我保持幽默感,我會說,如此這般的奇蹟不可能存在,那想必是個錯誤,只能是個錯誤。如果有上帝,我想對上帝這麼說:「如果祢願意讓這樣純潔真摯錯誤的親吻永遠留在人世間,我願意讓祢取走我的靈魂與生命做代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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