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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那一年的綠島逃獄事件

2011/05/09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那一年的綠島逃獄事件

◎張瀛太 圖◎王樂惟

一九六五年結束前,綠島三個大隊的政治犯分批被移往台東新建的泰源監獄,留下的受刑人,有刑期已滿,但乏人做保而無法獲釋的,也有據說是因特殊政治背景而不能外移的,還有不明原因的,像朱小康和我,就被以協助行政事務之名留了下來。

空下的營舍,陸續住進台灣移送過來的流氓,在島上形成另一股生態;而原先這批政治犯則成為少數族群,像一群在泥濘中相濡以沫的小魚,結合得更為緊密。

一九六六年九月,政治犯之間有了些不尋常互動,私下的交流更為頻繁,例如密集地傳字條,把聯絡事項寫在紙上摺得小小的,萬一被發現時可放進嘴裡吞掉……

但傳字紙風險高,也怕留下證據。某些較複雜的訊息,例如幾個為首的人有事要詳細溝通時,不方便用字條傳遞,有時就用「戶外掩埋法」。比如以白線代表某約定的豬舍,以黑線代表某約定之菜圃。白線上打一個結代表豬舍的第一根欄杆下,兩個結代表豬舍的第二根欄杆下;黑線打一個結代表菜圃的第一片圍籬中間、兩個結代表第二片圍籬中間,依此類推。若早晨在洗臉間看到某約定好的不明顯角落的左邊掛了一截白線,是表示當天有分量較大的訊息埋在豬舍,看到的人把白線掛到右邊,是代表他收到訊息了。

另一方面,朱小康也託我訓練大家把國語注音改成摩斯密碼通訊,尤其睡在走廊兩側舖位的人,要互相傳達短訊息時,只要用手指沿著床杆上上下下長長短短地滑動,對方即可看懂意思。我還替他們設計了床夾板,甚至連床杆也動了手腳,外表看不出裡面暗置旋轉屜,那是用從前熟悉的「多寶格」原理做的夾層,可祕藏東西。

至於幾個被獄方用手銬銬住的隊友,他們也研究出了方法。只要用薄薄的竹片、扁扁的鋁片或拉直的迴紋針等東西插進手銬的鎖眼,沿著齒路撥到某個程度一壓,手銬就鬆開了。

此外,有人也寫信請家人寄來一套簡易的碳筆畫具,包括擦拭碳筆的軟橡皮。

這事由朱小康主謀,幾個為首的人像是肥貓、黑松、阿旺、扁頭、壁虎等幫忙策畫。我雖有顧忌,未必完全加入,但願意擔任後援。

是的,他們打算逃獄!

他們趁著通過營舍鐵門出去活動的時候,由幾個人掩護,其中一人趁看守員不注意,用軟橡皮按下鎖印,接著想辦法用鎖印複製鑰匙……我知道,他們還在海邊的坑道藏了一艘船。

一天,半夜,看守員熟睡之後,他們開始行動。

有人打前鋒,有人做後盾,有人抱毯子、棉被,有人拿繩子……

當鐵門打開,這群人安靜地出去。

一部分人先矮著腰往外面走。

另一部分的人用月桃葉纖維編成的繩子把走廊兩側軍官宿舍的門把綁住──面對面的每兩戶,用同一條繩子綁著門把,形成牽制,使軍官無法從房裡開門出來(因為開門時,房門是往內拉,不是往外推)。來到出口,再用毯子和棉被堵住出路,撒上我事先教他們採集配製的硝藥。

而其他往外走的人,也一樣去到另幾個營舍的出口,布下毯子棉被和硝藥……

之後,第一批人開始偷偷往圍牆邊去。

崗哨上的衛兵發現他們了,警鈴大作。

各營軍官聞聲就要出動。這時候,我們住的第三營舍的軍官暫時打不開房門,而別的營舍的軍官就算要出來,可是出口被另幾批留守的犯人放了火,毯子迅速燒起來,各營舍濃煙四起。混亂中,犯人快速跑到圍牆邊,用力把毯子、棉被往牆上拋,蓋住鐵刺網,迅速爬上牆……

後來聽說,只有兩個人翻牆成功。一個在爬牆時,腳被一部分沒讓棉被遮住的鐵刺畫傷了,被官兵循著血跡抓回來。另一個逃得最遠的,跑到山坡邊緣,身上掛了一串酒瓶充當救生圈跳海,但很快被海浪推回山腳,獄方派人跳下去撈起他,關進了碉堡。而其他人還來不及翻過牆,就被及時趕到的官兵拉下來。

我當時見情況不妙,趕緊趁亂回房,想裝做睡覺。這時其他沒參與逃獄的犯人都跑出去看熱鬧,外面鳴起幾陣槍響,我能想像衛兵已團團圍住脫逃的犯人,在這種情勢下裝睡,也不合理。

正想混到看熱鬧的人群裡,一會兒朱小康跑進來了,他搬來一顆石頭,要我砸他。

「快砸!」朱小康急著催促道。

我下不了手。

他忽然舉起石頭往我額頭一敲,接著朝自己左手臂用力砸──

我的傷不重,擦擦藥,紗布裹個三兩個星期就該好了。而朱小康情況嚴重,骨折加上血肉模糊的外傷,必須儘快送出去就醫。上次那位替他治病的獸醫已經期滿外調了,而獄方這次對朱小康的傷再也不會袖手旁觀,都說他是阻止隊友逃獄才被砸的。

朱小康平時做了不少人情,這次大家都和他口徑一致,即使局外人也不想落井下石。至於我額頭上的傷,倒也保了我平安。其他事後被告密或被懷疑的人都釘上了腳鐐,關到海邊的碉堡裡去。

第二天一早,朱小康被送回台灣就醫。

有件東西,他忘了帶走,也忘了銷毀。我在預期的緊接而來的大抄房之前,替他處理掉了。那是一張摺得小小的,兩個多月前的報紙,上頭還沾著鹽分,大概是海邊撿來的,標題很醒目:昔日匪諜,今日搶匪。匪上加匪,罪上加罪。

上面寫道,日前台灣銀行發生的搶劫案已偵破,嫌犯朱安樵落網,警方根據線報在他租賃的房屋床下,找到用布袋裝的大部分贓款,至於短少的贓款,已被用去購買一個熱水瓶和一個電鍋,警方將此熱水瓶和電鍋一併帶回。據查,朱安樵曾因匪諜案判刑入獄,因獄中表現良好而提前獲釋,未料出獄不久,馬上犯下搶案,實屬罪大惡極之徒,檢方宣稱必定嚴加懲辦。嫌犯朱安樵供稱,犯罪動機是想贖回妻子,他的妻子被迫改嫁他人,對方要求他得付出巨款,才能贖回妻子。檢方認為朱安樵說法離譜,只是捏造藉口……

過一陣子,聽說朱小康逃出醫院了。

獄方把我們重新審問了一次,問不出什麼結果。我忽然覺得,他或許早就料到逃獄不可能成功,但他仍非出去不可,所以他瞞了大家想了第二套第三套方法,在共同製造的混亂中,一個人逃了。

但小康要去哪裡?能去哪裡?

當他砸斷自己手臂時,我看到他眼中一股駭人的冷靜和孤獨。

夏天的第一個颱風來了,聲勢洶猛驚人,我們躺在囚房,卻像陷身大海。感覺周遭強烈晃動,房屋隨時要拔地而起,滿山滿谷的野獸同時狂吼。

監獄官發動囚犯冒著風雨搬沙包上去壓屋頂。有的屋頂幾乎被掀開了,沙包不夠用,獄官又指名一些犯人輪流爬上屋頂躺著。他們回房時渾身發抖,面色慘白,都說海浪沖得像山一樣高,翻天覆地,電激雷崩,猶如置身地獄。

我不得不關心起那個人了,編號二三三六,那個神祕獨囚。這樣的風浪,他的碉堡裡肯定進水了。聽說他關在海邊碉堡半年了。其他被罰禁閉的人,頂多關十天半個月,若需要問口供,每三兩天提出來吊在碉堡旁拷打,問出來了就放回囚房。但這個獨囚,既不見他被拷打逼供,也不知他犯了什麼罪需要被禁閉如此之久。

我替他送水送飯兩個多月了。碉堡裡的囚犯每天只有一盆水、一碗飯,洗澡洗衣飲用都靠一盆水,而唯一的一碗飯上,只撒了鹽巴,沒有別的。他那間碉堡沒有外役願意去,因為碉堡裡沒有馬桶,大小便都直接排泄在地上,還沒走到碉堡就可聞到撲鼻臭味,蚊子蒼蠅特別多。而我是個很聽話的外役,別人不願意的,我去做,只要長官能給我更多在外走動的自由。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他感興趣,有時還偷偷在飯裡藏一些菜給他。他一直保持沉默和漠然,好像這個世界與他無關,我想和他說點什麼話,但我們之間的交流,僅僅是互換個眼神,沒有再多。

有一次,我送完水和飯,他忽然開口:「給我一根牙籤。」第二天我送飯時削了根牙籤給他,他馬上放進嘴裡剔呀剔,一副很舒服的樣子。「你給的菜葉太老了,塞牙。」他說。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二三三六,之後用原先那種漠然生疏的眼神看我,不再說話。

「我和他同時期進來的,我認得他。」有一天我對姚昆明提起碉堡裡那個人,姚昆明說出他的身分:「總統的醫官,梁治邦。我以前見過他,我爸讓他看過病。」

「他為什麼被關進來?」我問道。

「不知道,但他一進來就關在獨囚房,後來被換到碉堡裡,也是一個人關。別的碉堡有時候還關四、五個人呢。」

隔天我送飯時,稱呼他一聲醫生,他抬頭看我一眼,眼神裡似有深意。此後我和他接觸時雖不講話,彼此間彷彿有了默契,他知道我曉得他的身分,我不說穿,他也故意當沒那麼回事。

過一陣子,我又被換囚房,這次是獨囚房,不過並非單獨住,我有個室友,梁醫生,他已從碉堡被放出來。其實說得正確點,是我奉命做了他的室友,監視他,任何他說的話都得向上級報告。

然而他一直是很沉默的,我沒能獲得他的信任,或者,他不可能信任誰。

我們靜靜地共處每一天,除了偶爾交換的眼神,沒有再多。

一天,他忽然開口:「你昨晚說夢話了。」

我問他聽到什麼,他臉上出現一種曖昧,只問道:「你哼的是什麼歌?」

他哼了小一段曲調給我聽,我說是密碼歌。

他的眼睛掠過一絲奇異神采,我知道這引起他好奇心了。我主動為他解碼,還教他怎麼用密碼編歌。

「你是怎麼進來的?」他問道。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感興趣。

我把自己的家世和入獄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他。

「你是宋嘉復的兒子?」他打量著我。

「你認識家父?」

他點頭,微微一笑。

「實不相瞞,他們讓我住進來,是要監視你,打你的小報告。」我透露自己的任務。

「這沒什麼,我早就習慣了。他們拿我沒辦法。」

他第一次和我說這麼多話,我大喜過望。我沒有向上級呈報,只是把自己說夢話講成是他說夢話,編湊些內容,使獄方有理由讓我繼續留在這個囚房。

他和我的對話愈來愈多了,我怕引起獄方注意或隔牆有耳,便和他約好,除了偶爾的無關緊要對話,平常儘量不出聲,他會摩斯密碼,我們就用手指頭在地上輕敲密碼對談。

以下,是我們在地上敲出的對談內容。

「你為什麼被抓進來?」我問。

「他們要問我一個祕密,又怕另一個祕密外洩,所以不能放我也不能殺我。直到我講出來為止。」

「什麼祕密,讓他們拿你沒辦法?」

「出去了才講。」

「你不對他們講,這輩子怎麼出去?」

「在這裡?講了照樣出不去;不講,他們才留著我的命,直到他們失去耐性。如果我告訴你,讓你知道了,你別以為能向他們邀功,他們會讓你死。」

「那麼……」我凝視著他略帶滄桑且深不可測的眼神,一種遙遙無期的空洞,彷彿等待死亡。「我幫你逃出去,你要告訴我祕密。」

「你想從這裡逃出去?」他輕蔑地一笑。

我和他打賭,如果真的出去了,他得把祕密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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